山山找到沈画时她喝得不省人事,歪在包间的沙发里,两个男人夹着她坐不知忙活些什么。山山在服务员帮助下半拖半拽把她弄到出租车上,按惠涓的电话指示,直接送到医院,惠涓在医院等她们。沈画脸、手、全身红肿,到了医院洗胃、输液,折腾了小半宿。这过程沈画一直昏睡,回家澡都没洗上床继续,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其实她酒喝得不能算多,一杯白的三杯红的,医生说她属严重酒精过敏体质,切不可饮酒。
小可送粥进来,小米绿豆粥,细火熬的,上面浮一层粥油。沈画赶紧起身接过,舀一勺往嘴里送,刚送到嘴边,胃便猛烈翻腾着往上顶,只得将勺放回碗里,说:“还是有点恶心。”自嘲:“本以为,做花瓶是我的强项易如反掌,哪知道,现如今不能喝酒的花瓶不是好花瓶——”嘴唇开始哆嗦,停住不说,过好一会儿,到能说话时,失神地盯着粥碗,说:“我想回家,我想我爸妈了……”小可眼圈一红,不想让沈画看到,端过粥碗转身出屋。
惠涓和邓文宣在餐厅吃饭,小可过来把碗放桌上,那粥明显一口没喝,惠涓抬眼看她,她摇头,惠涓长叹,看邓文宣一眼,没吭。小可开口了,谁也不看:“以沈画的条件,想找到满意的工作,得有特别硬的关系。”
惠涓夹一根芹菜放在齿间咬,说:“特别硬的关系,咱家有。”
小可转向邓文宣:“爸,中国是人情社会,谁也不能完全脱离国情。其实就是推荐一下,最终能不能站住脚还得靠沈画自己努力,她会努力的。”
惠涓表示同意:“现在给她个机会,她能豁出命去,昨天喝酒不就是个例子?”
邓文宣不能不表态:“不是我不想帮忙,得看帮什么忙。你要说有病找个人啊什么的,我肯定没问题;如果她是学医的,我都可以试着想办法帮她……”
小可对妈妈苦笑:“我爸他是有心无力。”
惠涓不同意:“你爸他是无心无力!工作之外的事,他手下最普通的一个住院医生,都比他强!”
邓文宣想说,如果除了病人的病,还得关心他是干什么的、对自己可能有什么用处、怎么跟这个有用的人搞关系,哪来的精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终是没说,惠涓脸色已阴到极点,一触即发。
平心而论,这些事上这么多年,妻子几乎没让他为难过。从支持他工作的角度说,她是难得的贤妻。这次她是真急了。
沈画来京至今找不到合适工作一事,让她爸妈不满。她爸妈认为,凭妹夫的身份、地位,但凡他肯伸伸手,帮一把,他们女儿不至于此!电话中,沈画妈对妹妹惠涓的态度日趋冷淡,惠涓有苦说不出,恼火窝火。昨天夜里从医院回家,把为找工作差点丢了小命儿的外甥女安置上床,惠涓这段日子来的怒气怨气窝囊气集中大爆发了。指着邓文宣的脸,手都哆嗦,说:“你说你,那么大一专家,那么多人求着你,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不惜花几百几千的钱来挂你的号找你看病,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就不能顺便、顺带、顺手帮一下沈画了?在你,不过是动一动嘴皮子;在沈画,是她的一辈子!可你不肯,动一动嘴皮子都不肯,你这人太自私了!披着高尚外衣的自私!……”
直到凌晨五点二人才睡,邓文宣不得不取消了上午的手术。为这手术病人住院前等了三个月,住院后等了半个月,等到今日。病人子女放下工作,提前几天从外地赶到北京,花钱住着宾馆,等待。邓文宣上班前,他们已早早赶到了医院里。猛不丁说手术取消,事先一点思想准备没有,焉能冷静?谁能冷静?大闹一场!闹到警察都来了。
警察是常驻医院的巡警。动用警力维持医院秩序,保障医务工作者安全,国际上都不多见,医患关系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可见一斑。远的不说,前不久被捅死的那个医学院学生王浩,好好地实着习呢,病人家属进来就是一刀;那孩子其实跟病人一点关系没有,至死他都不会知道这一刀是为了什么。同仁医院喉科女医生徐文,被病人追着砍,砍倒了还砍,那得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而徐文术后醒来先关心的是,她的伤手还能不能再拿手术刀!据说这位女医生热爱医学,工作时间工作,业余时间为工作看书学习;不谈恋爱,几无业余爱好。很多人从医为谋生,这种人从医为热爱,“热爱”是一个职业的最宝贵要素。失去这样的医生是医学界的损失,更是病人的损失。邓文宣为此痛心疾首无力回天,只能恪遵医学院读书时所学医德独善其身:“为了我的病人的最佳利益,而不是为推行社会、政治、财政政策或我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做医生需要天赋,除医学天赋,还需悲天悯人之天赋,这类人当为医学而生,邓文宣便是。
惠涓理解邓文宣,不理解不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支持。在中国当医生多难啊,首先,从业门槛高,这点上倒是跟国际接了轨:普通大学生四年毕业,医学院学生五年;毕业后得读研,不读研想进三甲医院干临床想都别想;在北京,博士才能进得三甲,还不一定干得上临床!可是,境遇、收入呢?天天早七点走晚七点回,还得在没意外情况下。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二十几万人民币——邓文宣这级别的医生在美国,五十万到一百万美元!说到底,对医生,对医学的尊重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医患关系紧张不能只怪到医生头上,医生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也有七情六欲!
惠涓说:“沈画的事我出面办,你别拦着,行不行?”
她出“面”自然得用他的“面”,邓文宣点了头。沈画的事让他再次痛切地意识到,他不仅是医生,还是丈夫、姨夫、父亲,等等,他必须在多种角色中作平衡,平衡不好,会出问题。
周日上午,山山来家里看沈画,顺便向邓家人宣布了她和刘旭刚的事。如果从前她来家说这事时还带点征求意见的性质,这次不同,这次她说:“我跟我爸妈说了,我跟刘旭刚定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她话说这份上,谁还能说什么。慢说人刘旭刚为他们家沈画被处三天拘留,就算没这事,除亲爹亲妈,别人没必要在你情我愿的事情上说三道四。
沈画从心里为山山悲哀:客观地说,山山条件不错,学历、年龄、长相、工作……仅因是外地人,就得降格以求找一个工人。她不是不相信山山对旭刚感情的真挚,但更认为,那终究是各种条件平衡下来后的结果。联想自己,即使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未必赶得上山山,不由得绝望。来北京一为事业二为爱情,身临其境方知,那一切距她并不比在家乡时更近,仿佛天上的月亮,对北京的她和家乡的她,公平的冷漠。
午饭刚罢山山就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刘旭刚今天出来,她得去接他。现在一点钟不到,刘旭刚下午五点钟出来,从这儿到那儿乘公交四十分钟,她去那么早干吗?山山说想逛街——此人素无逛街习惯,去商场就是购物,出门前列张单子记上要买的东西,到后照单子拿东西结账走人——沈画、小可觉得蹊跷,再三追问,她才吞吞吐吐说,想给自己买身好看的衣服。
沈画点着头道:“嗯,女为悦己者容!”自告奋勇同去,买衣服是她的强项。小可在家无事,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