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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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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凡走了,那一批加他共走13个,原因各异,包括身体原因。满三个月时又查了次体,罗天阳身高一米六五,只长高了零点几厘米,却是质的飞跃。

四月了。四月是预校老学员毕业的季节,没被淘汰的,上航校走了;坚持到最后一刻被淘汰的,留下待分配,一栋楼只几个。彭飞和宋启良从队里开会回来,路过老学员宿舍楼,安静得凄凉。一个老学员蹲楼前烧纸,把同学们遗留的笔记纸、信纸烧掉。用脸盆烧,边烧,边拿树棍拨弄,怔怔瞅着金黄火焰变成粉红灰烬,变成疲乏的一堆……这个老学员他们熟悉,各科成绩优秀,只在最后跳伞时左脚跖骨骨折,确切说是骨裂,没折,仍被淘汰。飞行员腿断了都没事,接上照飞,因为人家已然是黄金之身。学员还没上天没开始大把花钱,加上还有那么多原装优质品可供挑选,经过修补的自然就算了。彭飞、宋启良跟老学员打招呼,他只“哼”一声头都不抬。宋启良好心慰问:“唉,你太可惜了,马上毕业了——”老学员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有什么可惜的?一点都不可惜!真上了航校,两年下来了,再被淘汰,不如现在走!你们那位徐东福徐队长不就是现成例子?!”这批老学员共淘汰了36%,上航校后还得淘汰一半,那一半里飞歼击机的居多。宋启良想进一步解释——自己没恶意——被彭飞拉了走。忠厚到愚钝的善良,有时比刻意为之的恶毒更具杀伤力,给人以不期然的痛怆。

正式上天跳伞结束,学员们进行了预校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体检。体检结果,彭飞为“B”类身体,罗天阳也是,宋启良“不适合飞行”。“A”类身体可飞歼击机,“B”类只能飞轰炸机、运输机。彭飞“B”是因为身高,入学后又长两公分,一米八二,歼击机机舱狭小飞行员身高要求控制在一米八以内。罗天阳为什么是“B”不知道,宋启良为什么“不适合飞行”也不知道,学员体检资料属“秘密”等级,彭飞的知道是因为身高摆在那里。

吃罢晚饭,宋启良等在队长饭后必经的路上。路两旁是石墙般齐整的冬青,叶片青翠油亮,又是四月,过清明了。一年近十个月来,宋启良小心翼翼刻苦努力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课目跳伞为保万无一失,地面训练时抓住伞绳练“放、起”20秒一次、一吊几十次,训练结束方发现伞绳上的斑斑血迹,手掌磨破了居然没有感觉。实跳那天他是真害怕,坐运输机机舱里,腿发抖,手冰凉。之前教员说过“老兵怕着陆,新兵怕出舱”,他有思想准备。事到临头,仍不行。前面有同学到舱门口后死活不敢跳了,生被教员给推出去成自由落体下坠。如果,如果伞万一没张开,人不得像个从高楼上被扔下去的西瓜结结实实摔个稀巴烂?轮到他了,站在机舱口,心突然沉静,一秒钟都没迟疑向着茫茫云海纵身跃出,胸怀一种自杀式激情……

他的身体“不适合飞行”,哪里不适合?得跟队长问个明白。体检前听罗天阳说,只要不想留你,队里就会给体检组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身体方面给你找出点问题把你开掉。当时就有人指出罗天阳又“误听”了,不合格者淘汰众所周知,包括文化、体能、身体,人家用不着做这种手脚。罗天阳意味深长摆手:“NO!NO!NO!忘了教导员政治课上怎么说的?凡道德品质有问题,凡讲假话、不忠诚老实的人,一律淘汰。文化、体能、身体方面的原因好说,那是硬指标,你不够格就是不够格。道德品质好不好怎么界定?就算好界定,怎么说?说你走吧你道德品质有问题,能这么说?不能。所以,不说。免得伤面子也省了做工作,都到最后了,何必?山不转水转,将来没准还得见面。”

宋启良心中梗着块没法消化的块垒。最后阶段他虔诚到自虐的刻苦,他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不能说与此无关。文化考试,飞行动力学是他的弱项,加上又是决定生死的终考,卷子发下后发现第一道题就不会他顿时脑子空白,下面的题会的也不会了。于是,看了身侧彭飞的试卷,原封照抄。如果不是极度紧张忐忑他会想到适当答错几题以与彭飞区分开来,彭飞的水平绝对有“答错”余地。成绩出来,他和彭飞都是93分,扣的7分都是扣一分的小错儿,7分7个错儿,错的地方都一样。教员说抄袭肯定存在,除非他俩根本就没挨着坐,希望队里找两人谈。队长教导员分别找了宋启良、彭飞,无果;于是,加考,两个人的考场三个人监考,教员、队长、教导员。坚持到最后一刻——拿到专为他们两个人出的卷子——宋启良崩溃,痛哭失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发誓,这是他头一次做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当时队长批评了他几句,教导员不仅没批评还安慰他,说知错改错就好,不要有思想负担。

队长如期走来,宋启良迎了上去。“队长,我身体,啥问题?”“体检组的事……我们不太清楚……”头一次,这个说一不二的汉子面对他的学员,目光躲躲闪闪。于是宋启良明白了,不再问了。二人走,宋启良一路捋着冬青,叶片在他指尖下伏倒后直起,摇晃着闪烁。“……我们村,多少辈子,有史来,没出过飞行员,”他遥望天边的青红目光迷离,声音梦幻一般,“我走的时候,全村人送行……我爹肝硬化,没多少日子了,我娘一直催我往家寄飞行员的照片好让我爹看上一眼,一直催……”

……

正午的阳光下,相机镜头里,宋启良身穿飞行服背抵歼五,徐东福手执相机叫:“笑!”宋启良笑,笑容明亮,彭飞在不远处看。午休发现宋启良不在,他不放心,出来找,找到了这儿。照完相宋启良脱下飞行服还给徐东福——航校学员就有飞行服了——头也不回,走;徐东福站在原处目送不动,以致彭飞到跟前了他才发觉。

“他是因为考试做弊吗?”彭飞看着远去的宋启良,问。

“更重要的,被发现后,坚决不承认。”徐东福说。

“真的不能给一个改过机会?他一直很努力。”

“没有时间了。上了航校,你们就要上天要开始‘喝’油了,待遇也是飞行员待遇,住空勤楼吃空勤灶,总之一句话,要开始花大钱了。因此在这之前的选拔原则是,宁可——”

“——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彭飞接道,瞄一眼徐东福手里的飞行服,鼓足勇气,“队长,听说您在航校高教机都飞了,最后被停飞,为什么?”

“要上航校了,想吃我的堑,长你的智?”徐东福笑,笑意一闪即逝。有飞机飞过,他抬头仰望,阳光下黝黑脸盘宛若青雕。“我没飞过高教机,初教机之后就停飞了。飞初教机包括之前在预校,我成绩一直很好。跟你一样,我各方面能力很强,我是以全科优秀的成绩从预校毕业的。在航校停飞可比预校要惨得多,头天通知你,第二天,别客气,立刻从空勤楼搬出去,同时不能再吃空勤灶,精神肉体的双重悲凉。

“飞初教机时我们队有一个激励制度,飞好一个起落,给一个小红旗贴你名字下头,攒够100个小红旗嘉奖一次,嘉奖可入档案。我一口气攒了99个,全队惟一。最后那次飞行,一心想把第100个小红旗挣到手,犯了大忌:飞行员在飞行时是不能有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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