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出操的军号声响,校园里口令声、口号声、脚步声此起彼伏。徐东福进学员宿舍,先上三层,一层一层走下来,挨屋看。每班都有值日生整内务,扫地、拖地、擦桌子。来到一班宿舍门口,没有,屋里没一点动静。徐东福奇怪地进去,看到了在上铺呼呼大睡的王建凡。他伸手摸他的头,冰凉的,不烧。王建凡闭着眼把额上的手拨拉一边:“去去去!别闹!我再睡会儿!”很重地翻了个身,背对徐东福。
王建凡确定了退学,却没办法像张前、李伟他们立刻就走。那时别的学校还没开学,好安排,现在学校都开学了,再走,就得满三个月、等淘汰下来一批后,一块儿走,一块儿安排,换句话说,王建凡必须得在这儿熬满三个月。早晨宋启良叫他起来出操,他本可以一口回绝,出于对对方的体谅,还是作了请示:他留下来做值日好不好?今天跑10000米,他没动力。同学们走后他继续睡。整内务倒是不累,但同样,需要动力。人做任何事都需动力。
徐东福找了宋启良。中心意思,王建凡在一天,就是他班里的人,不能放任不管得负起责来做好思想工作。国庆节学院将进行全院大阅兵,至时,一班不能拉了队里的后腿。宋启良小心建议:“队长,到时候,阅兵的时候,让王建凡在家看家,行吧?”徐东福说:“行。但你认为,班里头这样一个人的这种状态,对你们班会一点影响没有吗?”
宋启良愁眉不展回班。队长说得对不对?对。可是,没法办。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王建凡还有不到俩月就走,从此天各一方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了利益关系,思想工作咋做?当天晚上班务会,一直挂在一班的卫生流动红旗被拿走,卫生标兵由五班取而代之。五班人来取红旗时,同学们有一眼没一眼看王建凡,王建凡谁也不看,看天,宋启良束手无策。
次日早晨彭飞值日,宋启良看一眼蒙头大睡的王建凡,让彭飞留下,总不能让班里的内务天天垫底,队长若问为何少到一人,只能实说。
同学们出操走后,彭飞捏住王建凡的鼻子把他弄了起来。王建凡看着他:“你怎么没去出操?”彭飞挥挥抹布:“我出操谁做值日?”王建凡笑:“看来,宋大班长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彭飞不笑,正色道:“你这样下去,一颗那什么屎坏了一锅汤的话——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东福也会认为是你坏的——你瞧他能饶得了你!你下步还得转学分配吧?到那时他给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着走吧就!”王建凡如梦初醒,明白他与这里还是有利益关系的。
这天,该王建凡值日了,他认真履行职责,把全班每床被子都拍成了豆腐块。有了利益驱动日子便不那么难熬,跑10000米、打旋梯依然困难,那就在整内务这些事上多做弥补。拍完被子,拖地,正拖在兴头上,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当下惊喜:想谁谁来,正是徐东福!王建凡手提拖把一个向后转,响亮地答:“到!”满头大汗恰到好处地冒着腾腾热气。徐东福神情声音少有的温和:“这被子,你整的?……我没事,随便转转,你忙你的。”王建凡奉命继续忙,不料徐东福又转回来:“你们班长找你谈了谈?”王建凡灵机一动,也是实话实说:“彭飞找我谈了谈!”徐东福眉毛一扬:“哦?他怎么跟你谈的?”王建凡没想到还会有问题,打了个磕巴后开始瞎编:“他说,那个,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要为集体着想要有全局观念,在一天就应该干好一天。”说着说着上了路——上了套话的路——越说越流利:“总之吧,他劝我,即使决定了走,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那就好好干,站好最后一班岗,走得问心无愧走得漂亮,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徐东福凝视他:“就这么几句大道理就把你给说服了?”王建凡登时后悔,套话好说说圆了难,搜索枯肠圆场:“话是没有什么新鲜的,但,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会不一样,对不对?比方宋启良来说,我就会觉得他是为他自己,会本能排斥,为什么?你是班长啊,在其位得谋其政啊,班里工作搞不好,你有责任的啊!彭飞就不一样了,人家是一普通学员,人家图什么呀!于是,你就会觉得他是真心为了你好……”徐东福打断王建凡仍无新意的套话,静静道:“王建凡,我十二万分理解你对彭飞的感激和友情,很好。你忙吧。”走了。王建凡拖地,悔上加悔,悔不该在徐东福面前耍小聪明,当下在心里总结出了格言般警句:对聪明人耍小聪明是愚蠢的行为。
晚饭后,王建凡闲逛,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循声看去,彭飞在打旋梯,与罗天阳两人一组编队打,正打反打,同样方向同样速度,青春在晚霞中飞扬,这才没过多少天,已然是另一番境界!
王建凡看着彭飞心情复杂:实在不忍打击他,但更不忍的是,看他蒙在鼓里徒劳努力。种种迹象表明,徐东福对他不感冒,下步要走的“一批”里,很可能已定下有他。他们淘汰了你,却不告诉你,让你浑然不知继续参加各种训练包括抗眩晕,以免你可能的负面情绪、行为影响到整体秩序。“你”在这里无足轻重,一个石子一粒沙子,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整体,全局,才是这里永远的最高利益。想到这儿王建凡激动起来:不能再保持沉默,良知不允许。
他找彭飞谈。“彭飞,我劝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留在这里。”彭飞敏感道:“你听说什么了?”王建凡摇头:“听好,下面我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我的原版原创:你为我打抱不平,作为朋友,我感谢你;作为旁观者,我为你担心。”一一举例,证明自己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彭飞听罢沉吟:“你担心徐东福会对我打击报复?”“打击报复是你的说法;徐东福的说法是,正常淘汰。我个人认为,徐东福的说法更客观一些。这里需要的是个人服从整体,局部服从全局,下级服从上级。你呢?思维整个相反,你个性太强。你这种人在这种地方,或者,让他们削平了你;或者,让他们开了你。你能让他们削平了吗?”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云蒸霞蔚,彭飞眺望天边,将自己在入伍宣誓时得到的结论和决心一字字告诉王建凡:“我做好我该做的事,事事处处点点滴滴,不给他一点把柄一点口实,我不信他能置事实于不顾一手遮天。”
明天学院阅兵。晚点名时,徐东福把已上得很紧的发条又紧了一紧:“上次的文化考试和体能考试,我们分队的文化分,全大队,第一。体能,全大队,第一。”如同鲁迅“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貌似冗赘,却奇特地给了人况味无穷的力度和吸引,学员们一个个笔直挺立目不转睛。“明天,学院大阅兵,希望同学们再接再厉,保证,大队第一!争取,全院第一!”
阅兵结果,套用徐东福的表达:全院,一分队倒数第一;全大队,一分队倒数第一。关键时刻——走过主席台敬礼时——前排彭飞手将军帽触碰掉地,后排人为避让地上的帽子乱了步伐。如同兵败如山倒,队列也一样,前排乱了,一乱全乱。阅兵结束,徐东福让宋启良、彭飞留下,由宋启良指挥、监督彭飞通过主席台,齐步,正步,向左看,敬礼,五十次。一次不合格,重来五十次,再不合格,再重来,还是五十次。话音落下,开饭的军号声响,徐东福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