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集合完毕,徐东福道:“夜里我来查铺,发现有人抽烟。跟上次是同一个人。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有一次被我发现,你给我自动收拾行李走人!……二班长许宏进带队出操!一班长彭飞留下!”
彭飞笔直站立,徐东福开门见山:“李伟抽烟,你知不知道?”彭飞只能实话实说,即使想串供也没机会:“我劝过他不抽。戒烟需要过程。”“他的问题另说。说你。这件事为什么不向队里汇报?”“我是想,只要他改了就好……”徐东福打断他:“你跟他关系不错?”“那倒不是。”“就是说,不是出于义气,是出于善良,你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他好。”一顿,“慈不掌兵!彭飞,你不适合当班长!”
早饭后,晴好的天空变了脸,云自天边涌,一波波一层层,海浪山峦般,数分钟后天昏地暗。无风,树梢花草纹丝不动,天地间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学员们楼前集合,上午的训练课目是10000米,早晨刚跑了3000米。徐东福自然明白学员心思,说:“长跑会增强你的体质和心肺功能,防止你在万米高空中不得不直接与外界接触时,因为身体不够强壮毛细血管瞬间爆裂,而,挂掉!”话刚落音狂风大作,顿时飞沙走石尘烟旋转着拔地而起,无数颗粒扑扑地打到脸上,都有痛感。徐东福一动不动。他不动没有学员敢动。紧跟着,雨滴落下,分币般大小,分币般的重量,由稀疏到密集,终成水帘。学员们暗暗企盼徐东福对天气变化能有所意见,具体说就是,调整训练课目,把下午的文化课提到上午。徐东福开口了:“先宣布一个命令,”学员们注意力暂被转移,竖起耳朵,“彭飞不再担任一班班长,由宋启良担任,副班长,洪波!”没容学员们细想,徐东福道:“宋启良带队!课目,10000米!”
学员们在大雨中跑,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闭着眼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极致的严苛打消了仅存的侥幸,不抱期望的心反倒沉静,意志反倒坚强,也是一种无欲则刚。彭飞随大流迈着步子,机械麻木,一切太过突然,如这滂沱大雨劈头盖脸,他来不及思考。雨中,队伍渐成马拉松状,彭飞感到一个人跑到他的身边,他没转头,没心情。那人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为我把你班长撤了,对不起。”是李伟。彭飞含意不清摇头,没话说。李伟以愤怒继续表达歉疚:“这人太过分了!他抽烟他应该懂得戒烟有多难!”彭飞扭过头去:“徐东福抽烟?”从没见他抽过!李伟胡噜一把脸上的水,冷笑:“绝对!他打我身边一过我就知道!而且是,老烟民!每个毛孔里都向外散发着烟味,洗一百遍澡把皮洗秃噜了都没用!”
李伟的被子被徐东福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今天的被子基本就是卷巴了卷巴。夜里前半夜为烟瘾所困,没睡,后半夜遭徐东福惊吓,天快亮时才着,起床号没能听到,幸被宋启良发现给推了起来,此时距规定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他因此厕所都没上,憋着泡宿尿出的操,以省下时间把内务尽量整好。也只能是尽量。盼只盼今晨徐东福带队出操,他带队出操就没空检查内务,李伟就有机会改正。不幸老天突降大雨,徐东福让他们自己去跑。他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不陪他们挨浇改查内务,于是,李伟被查个正着。他把李伟被子扔到外头证明着他已到了极点的愤怒。这点李伟理解。任徐东福再能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知道他如此复杂的心路历程事情过程。徐东福准以为他是明知故犯,是对批评的消极对抗,是对权力的公然挑衅。
水房,李伟和彭飞一人一头拧着饱含水分的沉重棉被,拧一下,总结一句。“法西斯!”“太粗暴了!”“精神病!”“此人有施虐倾向。”相对文雅学术一点的总结出自彭飞之口。都拧了好多下了,再拧,还是哗哗的水。李伟叹:“熬吧。人在屋檐下,不熬有什么法儿?俗话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彭飞紧绷的脸松出一丝笑:“千年的媳妇?那还不熬成鬼了?”李伟道:“那是什么来着?千年的什么来着?”彭飞说:“千年的铁树——”二人异口同声:“开了花!”相对笑了。到底年轻,遇到觉着可笑的事儿,心情再不好也能笑得出来。
星期天,彭飞给妈妈回信,下笔艰涩。妈妈来信祝贺他当上了班长,说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事电话通知到了他的父亲——知他者,妈妈也——让他再接再厉。这信收到好几天了他一直没回。再不回不行了,最后决定以“不说”的方式避免说谎,只说能说的,比如训练、学习。有了思路笔下就流畅了,他写:“现在还没有进入正式训练课目,跟在学校军训时差不多,当然难度强度要大得多,但是,我都能应付……”笔尖沙沙。宿舍里安静,凌乱,空旷。外头太阳好,被子都拿出去晒了。同学们也出去了,去服务社的,去校医院的,去水房洗洗涮涮的,自然,也有去训练场的,比如宋启良。他在双杠上苦练臂曲伸,臂曲伸是他的弱项,作为班长,理当样样走在前头。彭飞写完信,装进信封粘好拿着向外走,“出去啊?”一个声音响起,吓彭飞一跳,他以为屋里就他自己。
说话的是王建凡,他一直躺在床上看课外书,上铺。王建凡的业余爱好是看书,严格说是看字,呆着没事没字看就觉无聊。最极端的例子,一次训练休息,身边草地上有张字纸,他马上拾起看,方发现纸上有数块可疑的棕黄斑块,当即有人指出该纸最可能的最后用途,厕纸。王建凡火烧了般扔掉,回去打肥皂洗了不知多少遍手仍觉腌臜,又向校医要了一把酒精棉球将每个指头仔细揩拭消毒,犹不能解恨,酒精对芽孢和病毒无效。王建凡父母是医学教授,他们的专业书时而会被王建凡光顾。王建凡常会等父母睡了后偷偷开灯看书,一看半夜。有一次看到天快亮才睡,当天就发起了高烧。就这么个看书法,坐着看,躺着看,走着看,没时没刻地看,视力一流。空军招飞那古怪刁钻的C型视力表,最下面一行的每一个C口朝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让你不能不感叹基因的强悍。王建凡让彭飞帮他买管牙膏。
彭飞发了信,回去把牙膏给了王建凡,从床下拖出已泡上洗衣粉的衣服,去水房洗。宋启良提暖壶端盆进来,光着的膀子上布满汗粒。彭飞主动同他招呼,称他“班长”,宋启良感激地冲他点头笑。按条令规定,彭飞是应该叫他班长,但叫和叫不一样,彭飞叫得心平气和。不像李伟,但叫,都要把那个“长”字拐出七八道弯,每个“弯”里都是意思,嘲讽,不服,讥笑,调笑,开涮,等等,宋启良有感觉,他不是木头。这让他生气也不解,就算他不配顶替彭飞当班长,也轮不到李伟不服。彭飞自己都能正确对待这件事,你李伟算是哪根葱?……拧龙头,接凉水,兑热水,涮毛巾。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到水房门口,一个人冲进,恰是李伟。进来后跟谁都没招呼,直接就拐进水房里头的厕所,大概是叫屎尿“鼓”的,宋启良想。
水房,彭飞搓衣服,宋启良用热毛巾揩身,忽然,他们同时住了手,同时抽动鼻子,同时相互看:浓重的香烟味明确无误从厕所飘了出来。宋启良张了张嘴,又合上。倒是彭飞说话了,带着责备:“李伟!干吗呢!”李伟声音传出:“何必明知故问?”彭飞开着玩笑劝:“咱班长可在这里呢。”李伟立刻高声道:“哟,忘了先请示了!班座,俺抽根烟哦?”宋启良埋怨地看彭飞一眼,他使他无法装聋作哑。可他怕李伟,更让他为难的是,作为班长,他还不能表现出这“怕”,再难也得说话,于是搬出队长来说:“队长说过不准抽烟……”李伟道:“噢,队长老婆孩子来了,刚到,他今天得抓家庭建设,他老人家不在您是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