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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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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空军飞行学院正值出操时间,操场上一队学员在跑一万米,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要不因为色黑,远看就是光头。他们显然跑了有一段时间了,队伍拉得很长,跑在前面的步履还算矫健,落在后面的个个气喘吁吁,终于有一位跑不动,开始走,只两臂端在腰间。一个人“嗖”地骑车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来!”

这一幕被乘大巴路过的彭飞们尽收眼底,彭飞忍不住对身边罗天阳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罗天阳忙以食指按唇做了个噤声动作,同时伸长脖子看坐前面的两个接站干部,见他们似没听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体。

彭飞和罗天阳坐一趟火车来的。与彭飞的单枪匹马相反,罗天阳全家出动。妈妈妹妹弟弟都哭了,罗天阳和他爸眼圈也红了。一家人尽情哭泣,悲伤,幸福。父亲哑着嗓子嘱咐儿子,到那儿记着照张穿军装开飞机的相片寄家来。该上车了,妹妹哇地哭出声来,罗天阳从提包里摸出个手巾包塞给妹妹让她和弟弟一人俩,里头是四个煮鸡蛋,妈妈给他带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罗天阳说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边有人接用不着吃,坚决让妹妹拿上走。火车开了,罗家四口高高低低伫立月台目送,火车带起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头发,罗天阳泪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亲人?在一块儿,打;分开了,想。那一刻彭飞庆幸自己不让父母来送的英明。妈妈肯定会哭,他肯定受不了妈妈哭,可他不愿当着父亲面掉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火车正点到达。车站外,“空军A飞行基础学院”的接站牌旁站着两个空军军官,旁边聚着二十多个穿着各异但都提着大包小裹的男青年,其中一人身上还斜挎把吉他,姿态神情俱潇洒,彭飞罗天阳出站后毫不费力就发现了这醒目的一群,一军官为他们在名册上做了登记后说,只差一个了,那人所乘火车还有几分钟到。二十分钟后,人到,手提深灰塑料革提包,包上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头像依稀可辨。是宋启良。

大巴驶过操场,向学院深处去,一路嘁喳声不断的车厢一片肃然,适才操场上的一幕将艰苦、严格、严酷等熟知字眼瞬时具象化,这一段膨胀于胸的脱颖而出高人一等的优越喜悦迅速冷却。好比千辛万苦甩掉无数对手登上一座山,刚刚喘了口气还没完全喘定,就发现眼前还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发现是,这座山后还将会有山,他们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虚传。车在树荫掩映的一幢三层楼前停下,车停下了,到了。学生们提着包和心,默默下车。

这批学员总共561人,为一个大队,团职编制;下分四个学员队,营职编制。这幢楼是一分队的学员宿舍。一队长个头中等,“八一”字样的棕红军官腰带紧束,宽肩窄臀,完美男性三角。隔着军装都可确定,裹在里面的身体除了骨头全是精肉。此人丹凤眼厚嘴唇,却既不显阴柔也不显憨厚,目光大多是平静,时而眼波一闪,便会如受光钻石般射出一束凌厉。一百多个身着五花八门老百姓衣裳的准军人们,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尽量挺直了腰背。

“正式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他说,“正式”是因为此乃全队学员到齐后的第一次集合,“我是你们的队长,我叫徐东福。徐是徐向前的徐,东是毛泽东的东,福是——”与此同时彭飞顺着对方思路快速在脑子里搜索,无果,兴致盎然等,等待徐东福对他那个俗气的“福”作何豪迈注解。徐东福说:“——罗斯福的福!”

学生们发出恍然、会心的笑,谁都没能想到他会对应到美国人身上,还挑了个最大个儿的,你还不能说他对应得不对。宋启良也笑,他笑是因为大家笑,这时他不可显出与众不同。

徐东福做完自我介绍,教导员于建立做自我介绍,分班。九个班,三个班为一个区队,一个区队一层楼。彭飞一区队一班,与宋启良同班,罗天阳二区队四班,与挎吉他的那位同班,此人姓康名正直。区队长、班长由学员担任,具体由谁,待定。解散,刚到的学员回宿舍放东西,十分钟后,听哨音集合。

一班宿舍六张上下铺,床前有名字。彭飞找到了自己的床,床上被褥俱全,床单平整如白纸,棉被叠出了金属的棱角,彭飞立于床前,竟不敢戳碰,生怕弄走了样没法恢复。“是不是没想到?整得跟兵营似的!”一个声音响起,彭飞回头。说话的那人一头卷发,额上一道很深的抬头纹,时髦和沧桑混搭。他叫李伟,比彭飞早到一天,以过来人的口吻接着介绍:“老学员叠的,给咱们树榜样呢。”彭飞点点头。

三分钟后,宋启良第一个来到集合点笔直站立等候,彭飞随大流出来的,李伟最后一个,徐东福站在树荫下静观,时而眼波一闪。队伍到食堂,半小时吃饭,吃完饭听哨音集合。再次集合,到俱乐部的乒乓球室,里面十来把椅子一字排开,每个椅子后面一个老学员,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人手一把剃头家伙。徐东福下达命令:“现在理发。一班学员先上。”学员有的竟忘了自己“几班”,轻微嘈杂一阵,“一班学员”方挤挤挨挨在椅子上落定。彭飞旁边是李伟。“理发师”开始工作,屋里推子剪子声响作一片,彭飞一声不响听任头上动作。李伟在身边道:“老学员,有镜子没?”得到的回答是:“我就是你的镜子。”李伟叫:“拜托手下留点情!我这是自来卷全身上下就这么点优势!”“就算你全身都是优势,想让谁欣赏?新学员三个月之内,别想迈出学校大门一步!”“三个月不能出大门?人别的军队院校怎么没这规定,我有个表哥——”“这里不是别的‘军队院校’是飞行学院。飞行学院有三个月的试学期,试学期不合格者随时走人!”再没听李伟说话,彭飞斜看,见他眼嘴皆闭状若泥胎,看不出是听天由命还是安之若素。

理完发,队伍再次集合。果真无须镜子,只消看一眼他人便可知自己。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走哪儿,干什么,不说。队伍回到宿舍楼前,徐东福下达命令:“现在去宿舍拿毛巾肥皂,三分钟后,听哨音集合!解散!”这一次,准军人们呼啦啦向宿舍跑,争先恐后,之前的散漫少了许多,一个早晨的经历似令他们有所明白。哨音再次响,再次集合,队伍到了澡堂门口,命令是:“洗澡!十五分钟后,听哨音集合!”洗完澡,集合,到宿舍门口,被命把毛巾肥皂放回去,三分钟后听哨音集合。彭飞把毛巾皂盒放进床下的脸盆向外走,李伟跟在他的身后:“你猜下一步会让我们干吗?”无从猜起。李伟发表意见:“你说他怎么就不能事先跟我们说一下?”彭飞想了想:“大概这会使人获得一种权力在握的快感?”李伟击节赞叹。

这次集合是领服装,不是军装,是老学员们出操时的行头,衬衫军裤解放鞋,领回来换上后再次集合。人还是那群人,一经统一了服装、发式,立刻不同。不仅外在,更有内心,置身在整齐划一的集体,束缚感紧张感会油然而生。徐东福在队前讲话,说了一系列的规定,规定里有一系列的“不许”,比如,不许不假外出,不许抽烟,不许谈恋爱,等等等等。最后宣布明天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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