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了,陈老师充耳不闻还在说,男人一旦当了老师,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啰嗦。彭飞同桌杨小眉开始动作幅度很大地收拾书包弄出很大响动,以示提醒。她妈今天生日,她得回去操办生日晚宴。杨小眉酷爱烹饪,一心想报厨艺专业,家里头坚决不让,她第一专业报的是经济管理。“最后一件事,”陈老师提高嗓门儿,“明天下午两点,家长会!”教室里顿时嗡声四起。“又开家长会!陈老师,您跟他们哪有那么多可说的呀!”说话的是大熊。陈老师不动声色:“我跟他们可说的多啦,你们希望我跟他们说些什么?”罗天阳立刻举手:“拣好的说!不好的别说!”陈老师马上道:“什么是‘好的’,你给界定一下。”罗天阳也不含糊:“只要别引起家庭暴力的就行!”都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父母还跟你搞家庭暴力?”陈老师也笑,咧开了两片厚嘟嘟的唇。这种唇安在女人脸上是性感,安在男人脸上是憨厚,陈老师大致表里如一,除了批卷子时,该扣1.5分不扣1分哪怕你就差这0.5分就及格,相当血腥。学生们对他又怕又爱,当怕时怕,当爱时爱,现在,此刻,没人怕他。罗天阳说:“搞!而且经常是,男女双打!”陈老师笑眯眯地:“放心吧,明天家长会不说学习,只说报志愿的事,家长学生一块儿。同时来坐不开,分两拨,两点一拨,四点一拨。”用手在中间一劈,“以此为界,这边的同学,两点;这边的,四点!下课!”彭飞是两点。
学生们得大赦令,提着、夹着、背着、抱着、顶着书包,一窝蜂往外拥,教室噪音鼎沸。彭飞慢吞吞收拾书包,没一点同学们的急切。他至今没交高考志愿表,陈老师催几次了。他非飞行学院不考,不能跟妈妈说;而只要妈妈不签字,他就考不了。明日复明日地拖啊拖,直拖到现在,明天家长会意味着摊牌,他在想,是今天跟妈妈说还是等明天?最后决定不说,车真到了山前再说,这样至少,还能有今天一个晚上的安宁。
次日和妈妈到学校开会,到时陈老师还没到,课桌上放着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彭飞99分。得知满分100时海云的满意溢于言表,却故作平静,指着卷子上扣分处:“这里为什么扣了一分?”彭飞伸头看看:“‘跳步’了。”不愿妈妈太得意,补充一句:“单元小测验。说明不了什么。”海云情绪毫不受影响,有意无意把卷子举了起来,看,嘴里言不由衷:“这一分你丢得就不应该!数学该得满分的!你说说你,‘跳步’干什么,这就是偷懒的结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大到周围人都能听见。
杨小眉母女坐他们后面,卷子被她妈扣在了桌上,41分,见不得人。杨小眉靠窗坐着脸朝窗,她妈脸板着盯着桌子,气鼓鼓的谁也不理谁。听到海云的话杨小眉妈妈抬眼伸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前方卷子右上方大红色的“99”,她再也没法控制自己,扭脸责问女儿:“你不说题难吗?题难怎么人家考99?你的题和别人不一样?啊?说话!”杨小眉只好说话,再不说她怕妈妈会嚷起来。她很小声说,也是提醒妈妈小点声:“我不喜欢数学。”她妈更火:“这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吗?你不喜欢数学——我还不喜欢上班不喜欢做饭不喜欢伺候你们呢!”杨小眉嘟囔:“那你别干呗,谁逼你了?”她妈怒极:“你!考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顶嘴!杨小眉,打你上高中以来,全家人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要喝稀的全家人不敢吃干的,你要写作业全家大气不敢喘,结果呢?结果你是一步一步给我往下出溜!这眼瞅着高考了,还不说抓紧时间努力迎头赶上——”“你怎么知道我没抓紧时间努力?”“抓紧时间努力你就不会考这点分!”把卷子翻过来,啪,拍在了桌上,杨小眉尽量若无其事把卷子翻回去,嘴唇翕动着小声道:“我抓紧时间了,我努力了,可惜我天生脑子笨智商低,没办法,遗传。”妈妈气得声儿都哆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好赖不知没脸没皮没一点毅力!以后你的事随便你,拾破烂要饭端盘子,随便你!”声音越来越大如入无人之境,杨小眉真急了:“你小点声!”恨——恨铁不成钢的恨——让母亲的心变得恶毒,怕什么给你什么,越发放开了喉咙:“现在怕丢脸了?早干什么去了?怕丢脸早努力啊!不努力,放了学不说赶紧回家学习,满大街乱窜,问还不承认,还撒谎,这么大姑娘了——”杨小眉感到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在身上脸上灼烤,她眼睛紧紧盯住妈妈不敢有丝毫移动,手朝身边窗户一指:“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她妈头一点一点:“跳!你跳!有种你跳!”声音尖锐到刺耳。海云想该出面劝劝这母女了,于是回头,就在这一瞬,看到杨小眉踏上椅子迈上桌子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子一跃而出,动作之快让近在身旁的她母亲都来不及反应,屋里顿时一片惊呼……
海云切芹菜时把指头切了,按说不该,又不是切丝儿。当即捏住,血还是冒了出来,切得不浅。彭飞闻声过来,张张罗罗拿创可贴,撕,帮妈妈包。海云犹自恨恨:“那个杨小眉,太自私了!她怎么一点不替她妈想?”她刚才切菜根本就是视而不见,满心满脑子都是下午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彭飞理解妈妈,但为杨小眉不平:“她妈也没替她想呀。”“她妈不过是话说得有些过分——”“话说得再过分都没关系,得分场合。在教室里,当着那么多同学家长的面大叫大嚷,你让人杨小眉把脸往哪里搁!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就没见过她妈那样的,整个一泼妇!”“她妈是泼妇,她呢?为了这么点事就寻死觅活,比她妈强不到哪儿去——还不如她妈!这孩子,做事太狠、太绝!”“那也是她妈给逼的!人考试没考好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您说那些话,除了自己泄泄火痛快痛快,有什么意思吗?有什么意义吗?纯粹是火上浇油!纯粹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根本就是自私,嫌给她丢脸了呗!噢,等真出了事您又后悔了伤心了——晚了!”正预备重新切菜的海云闻此,啪,把菜刀拍到案板上:“你们觉着痛快了是不是?觉着这下子可把家长给治住了是不是?!”眼睛都红了,彭飞这才没敢再吭。
杨小眉死了。本来都觉应该没事,三楼,楼层不高,没摔着头,被急救车拉走前后始终清醒,却就是死了。得知死讯一直等在急救室外的妈妈冲进去紧紧抱住女儿:“小眉!小眉!小眉咱不考大学了不考了!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妈跟你道歉!妈跟你道歉还不行吗?小眉,好孩子,没了你妈妈可怎么活啊——”喑哑的绝望撕碎夜幕钻进科室病房直刺人心,闻者,无不垂泪。
陈老师站黑板前讲话:“很抱歉今天又把家长们请来,因为杨小眉同学的事情前天会没有开成,报志愿的事又必须要跟家长们交流一次,所以,只好再占用大家一些时间。”这次家长会没叫学生,家长们得以各自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每个座前桌上照例摆了试卷,英语。海云身边没人。陈老师讲话时她悄悄把旁边那卷子拉过来看,96分,卷面干净字迹秀丽,字如其人。彭飞90分,不及杨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