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却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大,他错过了儿子的成长。海云心说:你是他父亲。可,是父亲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资格教育能力并且终身拥有?这真是一个大大的误解。做家长也需要能力,如同你当领导需要能力。
营区响起悠长的下班号,海云讶然一惊,都中午了?早餐在厨房还原封没动,锅里的馒头都捂囊了。海云吃早餐,热都懒得热。并没觉得饿,但得吃,吃营养。不睡再不吃,身体顶不住,这个时候她可病不起,儿子下午五点放学六点到家到家就得吃小饿狼似的。中午她必须躺会儿,那么,采购洗做只剩三小时左右。本都是上午采购,上午菜也新鲜,结果她一上午光顾坐那里发呆,把时间蹭过去了。晚饭做什么呢?烙馅饼吧,牛肉洋葱馅。很麻烦,心情体力好时还行,这会儿她心身倦怠,那也得干。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算有了一个身不由己必须执行的时刻表。儿子早晨没吃,吃了也不会吃好,晚饭得给他补上,现在是非常时期。
采买回来快四点了,到家气都顾不上喘一头扎进厨房。先把牛肉的筋膜剔净剁成肉糜,加淀粉料酒香油拌匀,静置,至少半小时;这工夫把面烫好和好醒着,切洋葱,切时提前把脑袋歪向一边眯细眼睛,仍被辣得双泪长流。馅饼在锅里烙着的时候洗黄瓜西红柿,生吃,不另做菜了……馅饼一张一张在盘子里摞起,黄瓜西红柿水灵灵的,趁儿子没回来赶紧再做了个紫菜汤,有荤有素有干有稀,这样看上去比较全面。
直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不见儿子踪影。海云给学校打电话,给知道的同学家打电话。学校按时放的学,他不在同学家。无数次到北窗口向儿子回来的方向张望,没有。越等越急,越急想像力越丰富。中学生骑车,尤其男孩子,绝对自我,有缝就钻有空就插滋溜溜像条鱼,汽车飞驰着他也敢从前头横穿过去,活得不耐烦了似的。一个个血淋淋的画面从海云脑子里滑过,细节都想到了:儿子身上有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别他那边出了事,家长学校都不知道!抓起电话打122,问有没有交通事故。有;没有伤人死人的。放下电话又拨110,仍无收获。那他到底去哪儿了?进入高考冲刺阶段他天天到点回家,吃了饭学习,从来没有这样过……咔嗒,钥匙捅门的声音,回来了!海云急急向外走,心里漾着失而复得般喜悦,当然,还生气,很生气,这么晚才回来,干吗去了!质问的话即冲口而出,方看到回来的不是儿子,是湘江。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从二团直接去演习集结地吗?回说是他们的演习推后了。海云从喜悦的高端跌入更深的恐慌。湘江不以为然,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过晚点回家,就122、110的小题大做,太夸张了。但他没说,说了没用徒然矛盾,回一句“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就去卫生间洗手。海云登时火了——她当然感觉到了他的反感,她反感甚至是憎恶他的这种反感——她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到了卫生间。
“怎么知道不会有事?夜里没睡好早晨没吃饭!跟你这么着说吧彭湘江,早晨打儿子走了后,我这心就一直提溜着没有放下!”
湘江的忍耐到了极限。不就一顿早饭没吃吗,多大点儿的事儿?是是是,昨晚她还打了他一巴掌,大概就为这,她一夜没睡,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腾,弄得他也没能睡好。他无所谓,一夜不睡没什么。她不行,她心脏不好。当然当然,为了儿子她愿意,但也不能这么没有原则不分是非不着边际。十九岁了,一米八的汉子了,看看部队的那些兵,十八九岁时要面对要承受要承担的是些什么!彭飞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个水果都要人洗了切了码在盘子里端过去就差嚼嚼喂了!过多的关注关心导致他眼里心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这些想法也曾婉转跟海云交流过,她要么充耳不闻要么一笑置之,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可理喻越走越远,发展到现在,眼里头只剩下了她那个儿子,不仅没有她自己,连丈夫都没有。现成的例子:刚才,他告诉她演习推迟了,她也知道这是部队准备了很久的一次重要演习,却根本就想不到问问为什么推迟。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他不愿她为他担心,但她连问都不问就不能不让他心寒。
今天二团进行的是八百米低空跳伞训练。空降兵是以伞降或机降方式投入地面作战的兵种,是一支具有空中快速机动和超越地理障碍能力的突击力量。实战要求低空跳伞,实战中空降兵伤亡最大的是在离机后的空中,这时他们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二次大战美军八十二空降师初战西西里岛,第一次登陆损失的上千人,基本是在空中遭到的攻击。因此尽量减低跳伞高度,缩短空中坠落时间,是空降作战的重要课题,一直以来的训练重点之一。低空跳伞的难度在于,伞兵在空中时间只有数秒,如果不能在数秒内、离地五十米前打开伞包,必伞毁人亡。一切得保证万无一失,因你没有时间处理特情。越难越得练,只有平时“死”练,战时才可能活,活着才能有战斗力。
下午,二团最后一个架次训练,因强气流影响,一个兵连人带伞被冲向左下方那个兵降落伞的排气孔上,两伞缠在一起,落地后两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个,腿骨从腹腔一直插进胸腔;伤的那个被送进医院抢救到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鉴于一死一伤的重大事故,上级决定演习推迟,作为军事主官,湘江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把两件事拿出来,一边是没吃早饭,一边是两条生命和军事演习,比一比,让任何一个人说,轻重高低立见伯仲。
湘江打肥皂洗手,极力让声音平和:“该打的电话都打了都问了你还担心什么?”说到这应该打住,终是忍不住,她不关心他,可以;但彭飞一有事就迁怒于他,不可以!她随军这么多年了不是不了解部队工作意味着什么,在部队工作又意味着什么!那需要不停歇的竞争与最严酷的检验,需要有超群的意志、智力和体魄。一个师一万多人一万多条精壮汉子,训练管理演习哪一点你都得想到不敢有丝毫懈怠,师长不在的这段日子他更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醒着半拉脑子,以保证如有情况,能迅速进入状态。他知道她为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他尽力去体会去关心了,但她不能总这样得寸进尺,他不是垃圾桶不是钢铁做成的他也是血肉之躯,他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带兵的经验告诉他,宽容不等于纵容,有恩更得有威。对老婆不说恩威,软硬兼施是必须的。不当示好示弱,是火上浇油助纣为虐;适时遏制当头棒喝,方会令对方冷静自省。想到这他扭开水龙头冲手上的肥皂沫,让哗哗的流水声壮着胆,对妻子说:“你担心他会为昨天晚上的事——自杀?要是他为这点事就寻死觅活的话,我看也罢。”
这是人说的话吗?!海云身子向前一蹿手一伸关上龙头直逼丈夫脸前:“‘也罢’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合着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对对对,他不是你的,他只在理论上属于你,从小到大你根本就没有管过他,他好他赖他死他活跟你全没关系——”
湘江不胜其烦到了极点:“田海云!总说这些车轱辘话,有意思吗?!”海云眼睛开始放亮,左颞血管渐渐充盈,嘴角耷拉了下来,正是她发作的前兆。湘江一下子泄了气,老婆就是老婆,不是兵,带兵的那套在家里行不通。“湘江。”海云呼唤他,声音格外柔和,恰表明她的愤怒到了极点,那柔和波涛下是可怕的暗涌。湘江头皮开始发麻,决定抢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将其平息。他伸手握住妻子的双肩——她真瘦啊,肩膀薄成了两片,心立时软了下来——握住妻子的肩膀他真诚道:“要不这么着海云,你在家等他,我出去找他?我给司机打电话叫车马上过来。”说罢出卫生间向客厅走,海云完全没想到,情绪一时扭不过来,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跟着走。夫妻二人走到过厅,咔嗒一声,家门响了;吱扭一声,家门开了:彭飞回来了,背着书包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