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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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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拉开了复出前的辉煌序幕,天边一片酡红,把尚未退下的一钩残月衬得分外惨淡。厨房里,海云拖着沉重的身体准备早餐,她近乎一夜没睡。馏上馒头煮好奶,煎鸡蛋;煎蛋的工夫,洗水果切水果,把橙子切四瓣放盘子里。平时一个橙子就可以了,湘江在家,得准备双份。

儿子进来,拿个馒头从侧面掰开,再去取平锅里还在嗞嗞作响的煎蛋,打算夹进馒头自制汉堡。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们去餐桌吃好不好哇?大家一块儿。我来收拾!”是湘江,态度极和蔼。昨晚父子对抗的关键时刻,妻子出手相助旗帜鲜明,使他大度。闻声,彭飞捏在两指头间的煎蛋“叭”掉回锅里,热油溅上手腕,针刺般辣疼,他一声没出丢下馒头闪身离开厨房,一阵风去房间拿了书包,拉开家门,走了。

海云立于碗池前有一会儿没动:丈夫的表现无可批评,儿子的反应合情合理,怒火淤堵胸腹,没有出口。湘江好心安慰:“不吃不饿,不用管他。”一句话点着了沉默的爆竹,海云道:“不用管他?孩子说话就要高考,学习负担那么重不吃饭不用管他?这是当父亲的说的话吗?”湘江屈背弓腰站她对面一声不出眼神羊羔般温顺,恭顺。二十年的夫妻了,海云能读不出这恭顺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说你说,早说快说说完,说完我好走。他今天得赶到二团参加跳伞训练,九点前到,路上需一个小时。海云闭上了嘴巴。

儿子走了,丈夫走了,门外时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下楼声,渐渐地,脚步声稀了,少了,没了,上学的上班的都走了,整个楼静下来了。太阳出来了,由东南移,在地板上印上一块块阳光,微尘在阳光中飘浮……来电话了。海云反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来电话了。去接电话,拿起话筒习惯地“喂”时,竟没能张得开嘴,闭得过久过紧,嘴唇粘住了。电话是大学同学林子燕打来的,张罗同学聚会,被她以“儿子高考没时间”拒绝。

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不如海云期望的理想。

小学还好,能保持在中上游水平;上初中后迷上了球,进入初三更是迷得忘乎所以,天天放了学打球到天黑,作业有时间做没时间不做,学习成了副业,成绩直线下滑。还不能提,谁提学习谁俗。母子无话不谈的亲密不复存在,中考学生的家长和孩子不能谈学习,再谈什么都是敷衍。久之,敷衍催生陌生,越陌生越得敷衍,成恶性循环。曾委婉不委婉地跟儿子谈过,气急败坏时直接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回答直接让你语噎:“没想什么。”令海云焦虑的同时,还惶恐,觉得自己要失去或正在失去这个孩子。

早听说过所谓青春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章可循。海云向湘江求助,湘江除了说些原则大话,谈不出一点可行性意见。海云退而求其次,让湘江回忆自己十六七岁的心态,湘江说他十七岁时已当兵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所谓“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气质,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独特命运”。即使同一代人,同样的症状不一定是同样的病;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方,对这个人管用对那个人不一定管用。

孩子的问题根子在家长,海云感到了人生挫败。夜里睡不着一遍遍反思,自己到底错在了哪步?适逢学校通知初三年级开会,学生和家长的对话会,要求事先背靠背给对方写信,在会上公开宣读。大概想借助公众力量营造出坦诚氛围和勇气让双方说出心里话,以化解双方矛盾,形成对双方的监督,看来家家都有难处。海云的心里话只一句:好好学习。却不能直说,直说等于没说,甚或更糟。那信写得真是艰难,三百字——要求控制在三百字——她写了几天。想把被人说滥的真理说出不俗的新意说得磅礴大气令人信服,是门专业。对话在教室进行,课桌全部撤了出去摞在走廊墙边,从初二年级搬来些椅子在教室围成一圈,家长和孩子分开坐各占半边。

孩子们信写得都还认真,具备了自以为的诚恳,这就够了。不是只要想,就能够正视内心、尊重直觉并准确表达传递的,那需要能力。二十多个孩子念了过去,路数大致相同:先感谢父母的付出,再说自己的不足,之后是对父母的意见,最后表决心。遣词造句都相仿佛,诸如“热气腾腾的饭菜”、“殷殷希望的目光”。海云不知道儿子会怎么写,但知道他不会这么写。那不是他的风格。他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背后是窗,窗外大叶杨将大块阳光筛成一片斑驳,他在摇曳的斑驳中沉思。偶会被惊醒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瞧西看,却就是不朝妈妈那儿看,他肯定是要说些什么,一些海云不知道的什么。随着时间推移,海云越来越好奇,除担心他为炫耀为哗众取宠故作惊人语外——这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儿的通病——她只是好奇。总算轮到他了,他站起来了,一直期待这一刻的海云突然感到紧张,没容她再想,他开口了。

他说:“妈妈,从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但有些东西不是想说就能说出口的,比如,我对我们关系的看法。”

头一句既出,嘈杂的教室“夸嚓”静下来,静极。他吓了一跳,停住,抬头环视四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目光不期然同海云碰上,当即迅速滑开,兀自垂下眼睛,念,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决然。

“你对我一直像对大人一样,用平等的态度和我闲聊一切,可我们真的完全平等吗?其实不然。至少,我们付出的感情类型是不同的。因为我爸完全不能顾家,你三十岁就没再工作成了全职家属,而你当年是北京大学西语专业的高材生,理想是做外交官的,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你对我的爱是完全无私的。我呢,却无法问心无愧地说,你是我的一切。我还有未来,还会有很多朋友,还会有老婆,让我全心全意爱你,或许是做不到的。说实话,这种不公让我压力很大。所以,现在请你真的好好为自己活着,别再管我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我已经长大了。”

海云呆住。事先做了千般揣测万种猜想,没想到这。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为我你失去了那一切”——哪儿来的?

她三十岁时他三岁,断不会有自己的记忆,他知道的都是她说的。她跟湘江结婚后分居两地,开始是为工作,后来是为孩子。做全职家属是为孩子。她三十岁就成家庭妇女对父母是个沉重打击。海云姊妹七个,父母之所以一生再生十年生了七个,是想生儿子。父亲是军区司令部参谋长,母亲是军区总院内科军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有组织负责,他们这种人要儿子不为“养口体”,是为“养心志”,成大事还得男孩子。所幸女儿们生逢“男女都一样”的年代,给了他们宽慰和希望;更所幸女儿们个个出色,人皆说长女海云开了个好头:长得好,品质好,学习好,是全省有史以来第一个考取北大的学生。得知海云被录取的那段日子,家中的客人和电话在说正事前,无不先要感叹一番这样的意思:谁说女儿不如男?

海云的事令母亲痛心,母亲说我七个孩子都带了工作一点没耽误,你怎么就做不到呢?海云说七个孩子组织上给你们配两个保姆还有公务员炊事员,我们跟你们能比?母亲说,你们也请保姆啊,湘江那么高工资,你也有收入。当时湘江是营长,月工资五十八元,海云二十一元,加起来得算是同龄家庭中的高收入。海云说我请过保姆,但总不能把孩子全交给保姆吧。母亲说:怎么不能?工作重要还是家庭重要?你根本就是价值观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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