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正在做晚饭,择菜淘米,一片忙碌,丁丁跑了进去,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挨着个的打招呼,晓雪推着车子跟在后面,大家纷纷向她夸奖丁丁“真好”“真聪明”“真叫人喜欢”。东屋奶奶从屋里抱出晓雪早晨晾在院里的衣裳,告诉她中午这里下了阵子大雨,这雨下得邪行,打胡同口为界,外面没丁点雨星。晓雪接过衣服说太谢谢了,奶奶说,“嗨,都是街坊。”
丁丁蹲在墙根研究蚂蚁,晓雪在水龙头下洗菜,身体向院门微侧。一绺发丝垂下遮住了眼睛,她直起身,用胳膊把头发捋到后面,于是站在院外的王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神情恬淡。晓雪感觉到了,转头向院门的方向看,王纯赶快缩回脑袋贴墙而立屏息静气。又一个下班人归来,奇怪地看她一眼,问她找谁,王纯咕噜一句什么,骑上车,“哐啷哐啷”离开。胡同路不平,一骑快了自行车就会被颠出很大响声。
呼机又响,还是“钟先生”,王纯没回电话,想要说的电话里说不清,还是得见一面,白天去,今天晚了,晚上去容易让人以为是一种暗示。
钟锐很忙。
他在做成立公司的准备。
不久前,在计算机交易会上同钟锐有约的报社张先生跟钟锐解除了约定,方向平跟他说钟锐的产品与正中公司有着法律的纠纷。钟锐不能不慨叹方向平的能量和执著。张先生拿着产品找到实力雄厚的千科软件公司,要求做出同样产品。千科能形成今日规模确有道理——它立刻从中发现了有价值的东西,人才。两天之内,他们找到钟锐,提出了令人怦然心动的合作条件:为钟锐投资150万,两年后以产品返还;钟锐可自行成立公司,财政、人事、技术保持相对独立,对方只要求这个公司挂千科的牌子,是千科的子公司。这样的条件焉有不同意的道理?双方一拍即合。签定协议后,钱很快拨了过来,钟锐租下了与自己小屋挨着的另外两间房子,这些天同谭马一起,做着成立公司的诸多杂事。前天商场来为他们安好了订购的窗式空调,机房需要恒温;昨天邮电局来安了电话,今天上午通了;下午,工人来送定购的办公家具,这所有事的嘈乱,无绪,琐碎,弄得钟锐头都大了,做这些事实不是他的强项,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小屋,没想到刚打完一个电话的工夫,谭马就找来了,满头大汗。
“老钟,文件柜放不下,就差一厘米,你去看看。”
“马上去。”
“现在去!”
钟锐只好说,他刚呼了一个电话,正等回电,谭马斜他一眼,走了,很响地关了门。
电话不响。
已经记不得这是多少次了。
她为什么不回电话?
可是她回电话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非此即彼的选择在钟锐还没想好的情况下,来到了面前。
谭马推门进来。送来的办公家具总算基本安置妥当,工人们都走了,仅有的两瓶水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谭马一直渴着。这几天谭马对钟锐的状态很不满意,避重就轻,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瞅空就躲到一边打电话,像个正在谈恋爱的小年轻儿。得跟他谈谈,有事儿说事儿,这么着不行!
钟锐两腿前伸缩在椅子里,脖梗抵着椅背,十指交叉放于腹部之上,一动不动。谭马进来,他仍不动,谭马走过去,他还是没动,谭马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方猛醒一般抬起头来。
“干吗?”
“你怎么啦?”谭马审视他。
“什么怎么啦?”
“你不对劲啊!”
“得了。走,吃饭去,想吃川菜还是粤菜?我请客。”
吃饭时谭马特地要了酒,想让钟锐“酒后吐真言”,结果还没等钟锐开口呢他先醉了,边哭边把唱歌剧的前妻控诉了一番。故事是陈旧的,但发生在熟人身上就有了新意。
“……她和那个‘奥赛罗’上床半年多了,人家告诉我,我不信,说人家是嫉妒,可从此心里就不踏实。有一次我就说是出差,挑了个最远的地方说,新疆,然后突然闯回家。一开门就感觉到了刚洗完澡后的水汽和香波味儿,卧室的门没关,灯开着,一个胸前长着毛的高大男人站在我的床前,低着头,叉着腿,你猜猜他在干什么?……猜猜!”钟锐摇头,谭马张着水汪汪的醉眼笑,拿把汤匙在自己小腹下比划着:
“他‘嗞嗞’地往自个儿阴部喷香水!……就为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把我甩了!我哪里不如人,不就是个子矮点吗?……”
那天晚上谭马醉得站都站不住,钟锐费很大劲才把他弄了回去。一夜之后再看到他时,瘦小的身体似乎又缩了一圈,头发蓬乱,黄灰着一张脸,脑袋上勒着根带子——他说他“头疼欲裂”——活像一个潦倒的小日本儿。他反反复复跟钟锐说:“好好干,老钟,咱们这把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让她们看看。……”
“身高不足事业补?”钟锐开玩笑。
“对。”他瞪着两只眼,一点不笑,接着就开始跟钟锐谈工作,“架子已经支起来了,现在咱们最需要的是,人。把乔轩弄来,他行。”
“可以呀,你们是师兄弟,你去办。”
“乔轩在那里一个月四千。”
“他才二十多岁,完全没必要早早地就把自己定位在钱上。”
谭马摆手,“他要是你亲兄弟,行;一般关系,光跟人说这个,没用。”
“工资上,我们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谭马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现在去找他。”
“你头不疼了?过几天吧。”
“不头疼还不会有动力。”说着就给乔轩拨电话,说好后放下电话就走了。
谭马走后钟锐半天没动,谭马的故事和他的激烈反应使钟锐受到了惊吓。尽管一再对自己说他的情况和自己的不同,但还是不能不联想到自己,不能不想到晓雪。倘苦有一天晓雪知道了,她会怎样?不能再拖,趁事情还没闹大,当机立断。
王纯向小学校走来。一看到那白色的铁栅栏门,红砖的传达小屋,屋边摇曳的绿柳,这些天来的怒气反感敌意就软化了,溶化了,消失了,心急跳,脚步不由得加快,她看到了他那间小屋的窗户,他在里面吗?在干什么?
“王纯?!”
王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谭马,就站在她的对面,她光顾看窗户去了。由于喜悦,谭马忽略了王纯脸上的窘色。
“幸亏我晚走了几分钟,要不不就碰不上了?来之前该先打个电话来的。噢,你不知道这的电话。你还不知道我们装电话了吧?……这些天,好多事。对了,你怎么样?真不巧,我还要去办事,跟人说好了。……走走走,一块儿走,边走边说,中午一块儿吃饭。”他话说得快而密,下意识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
“我来找钟锐。他在上面吗?”
谭马沉默了,片刻,说:“听我的话,王纯,不要太任性。”
发热的头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王纯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谭马,我现在才懂得了你以前说的那些话的意义。你放心,我已经成熟了。”
看着王纯走远,谭马转身走。脑袋一下一下跳着疼,发出“嘭嘭嘭”的巨响,迈步都得轻轻的,怕颠着脖子上的那颗头。很想想想王纯找钟锐干什么,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