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给丁丁过完生日时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住下了,钟锐回小学校。小学校大门锁了,老吕屋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翻门进去的,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条他就打电话找她,找不到,呼也没回。她现在的公司说她出差没有回来,就是说她回来后没去公司报到。往老乔这儿的公用电话打电话,打了不下十次,都说不在。接电话的人态度很糟,这给了他一线希望:也许是嫌麻烦不给找?于是决定跑一趟。她确实回来了,老乔看到她了,这是他跑来这里的唯一收获。她在字条里告之有急事,现在又音信全无,钟锐心里有一种不祥预感。他谢了老乔,向外走,正碰上两手端着仨凉盘、腋下夹着瓶二锅头的许玲芳出厨房门,他不容她开口,抢先飞快咕噜了几句诸如“我还有事”“很感谢”“很抱歉”之类,坚定地拉门,出门,下楼,无暇去想他走后会给老乔留下一个怎样的复杂局面。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机在她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上。
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咐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时而看她一眼,王纯便报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吗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一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一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入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吸引机轰响,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顺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至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站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趴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去了街上一趟,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整个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许羡慕。红糖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费了不少时间,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俩耳朵上各有一个象牙色菱形大耳坠,不是郎当在耳垂下的那种,是钉在耳垂上,乍一看,像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小护士想,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便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这只手中的红糖就掉在了地上,塑料袋摔破,红糖撒了出来。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吗?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啊!”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弄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没有工具。她不愿用手,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撮。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她抬起头。
是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抬头仰视着她的晓冰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王纯弯下腰来,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觉着用劲有些猛,又赶快放轻,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得笑了,从晓冰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搂住晓冰的肩膀,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那样,把自己的脸在晓冰爽滑的脸上紧紧贴了一下,然后说:“走吧,小姑娘!”
晓冰皱起了眉头:“真要命,居然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
王纯终于大笑,响亮的笑声惊动了四方,分诊处的护士愤怒抬起满是倦色的脸,要看看是何方人士敢如此放肆。王纯在那双细小却锐利的眼睛没有捕捉到目标之前,拉着晓冰逃也似的跑开。她们来到了外面,外面到处是灿烂的阳光浓绿的树和衣着鲜艳的人。“今天的太阳真好!”王纯向着太阳陶醉地眯细了双眼。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洗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菜末撒进牛奶般乳白、浓厚的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玉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叫起她来,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
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翻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汤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姐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笑问:“比方说呢?”
“比方说,”夏心玉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冻,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
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怜惜。晓冰买菜回来,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
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
“我说什么啦!”
“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
“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
晓雪带着丁丁回家来了,给夏心玉送鱼,单位分的。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