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湛仿佛失踪了,那封让给彭澄寄钱、让我放手花钱的信是最后一封,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了,再无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说那个“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没见踪影。这天下午,在信件到来的时间发现仍没有他的信时,我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从院门口的收发室去了邮局,打长途电话。没有人接。我在邮局里等。一会儿拨一次,一会儿拨一次,每次都等到电话在那头自动挂断,一直待到邮局下班,待到一个穿邮筒绿制服的小伙子请我离开。
走出邮局,正是下班时间,人们在夕阳下穿梭熙攘。一家音像店门口的一对大喇叭仿佛两张黑色方形大嘴,发出的摇滚乐声哄哄地叫人心慌。我在邮局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去找申申。申申这一段时间一直住在陆成功家里,陆成功家里有可以直播长途的电话。
申申不在。我很高兴。否则她不可能不问,她若问,我怎么说?跟陆成功就简单得多。“我想打个电话。给彭湛。”停停,又解释一句,“有点急事,邮局下班了。”“来来来!打打打!”陆成功走在我身边一手前伸引我进屋,热情殷勤里带着点求之不得的意思,这自然是申申心中我的分量和他心中申申的分量所致。我拨电话时陆成功一直在走进走出地忙着。他个头不矮,对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说,也不算胖,只可惜肩是溜肩,溜得如同画上的古代仕女;腰腹部却是中年男子的,上半身因此成了一个正三角,整个人便就向下坠着难以挺拔起来,穿名牌西服都无济于事。嘟——嘟——铃声在电话那头的房子里空寂地响,直响到自动挂断。我放了电话。陆成功关切地看我:“没人接?……等会儿再打。喝茶!”
他伸过来一只手,用中间的三个指头将已摆在我面前了的茶杯象征性地推推。这时我才发现进门时还无甚什物的茶几上这时不仅摆了茶,还摆了水果,小吃,其中有杏仁、腰果、香榧子。那时,杏仁、腰果、香榧子是十分贵族的东西。我没有喝茶,茶属孕妇不宜,只拈起一颗杏仁在嘴里慢慢地嚼。研碎了的杏仁在齿间散发出异香,我尽量延长着它在嘴里的时间不咽,咽下了这颗就会忍不住再吃下一颗,一颗复一颗,回去后就没有地方装鱼了。我不得不这样小心,反复剧烈呕吐我的胃孱弱不堪到了极点——我的呕吐持续了怀孕的整个过程直到上了产床——却还是要工作为我女儿的成长输送营养,我得保证吃下去的东西营养明确,避免任何无效劳动。旁边,陆成功跟我说着一些闲话。无外乎申申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最近又去哪里玩了之类,我跟他、他跟我除了聊申申,别无话。他跟人聊天不大愿意谈别人,包括谈话的对方,他愿意说自己,此时他的这个特点正中我意。申申去外语学院听课去了,还是要出国。去哪国没定,反正是不在中国待了。每次听课都是他开车接送,学费也都由他抢着付了,他还给她买各种有关的音带像带。这一段时间,申申对他也格外地好,他生日那天,还给他买了一条金扣的皮腰带,买了蛋糕,点了蜡烛。用的钱固然都是他的,但这一点不影响他受到感动,金钱有价情无价。“她没钱。”他说。说着,还轻轻一笑,好像她的没有钱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他完全沉醉在了这种过程的甜蜜之中,却忽略了结果:她若真的走了,他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也许不是忽略,是韬略,焉知到时候申申被他温暖得想走都走不动了也未可知。说起申申来他就有些刹不住车,说到兴起要去找他们去郊区玩时拍的照片给我看,被我坚决制止。“对不起。”我说,同时拿起电话对他笑笑,是示意,也是请示。“你打你打!”他说,说完起身出去不知忙什么去了。仍是没有人接。我慢慢地放了电话。
面前茶几的杯盘之间有一本倒扣着的书,随手拿了过来,《雪莱抒情诗选》。一下子想起申申说过的话:一个拜伦,一个雪莱,轮流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值班。当时我哈哈大笑,此刻却没有一点想笑的意思。不知是被陆成功的真诚感动,还是因为了我自己的心情。顺手翻开书,几行诗句跳在眼前:太阳失去了温暖,风凄苦地哀号/枯树在叹息,苍白的花儿死了。即使以我此刻的处境心境,都觉着这诗过了,想不出他又能从中找到什么共鸣。即使不为共鸣为风雅,这“风雅”也选得有些过时。真想对他说,如果想得到她,就不要迎合,迎合没有出路,女人的天性是渴望被征服。拿出你的强项来,你在你的领域里的成功,面对她,必要的时候,对她所追求的事物小小地表示一下不屑。不是么?他扎扎实实努力而来的财富未见得就比她那些虚飘的所谓艺术低下。可他却要拿着自己的弱项对她的强项,这不啻是一种战略战术上的全面失败。当然最终我没说什么,有些事就是这样的无法言传,言传了就会变味儿,变成了计谋,变成了欺骗。
陆成功回来了,得知仍未打通时,看了看表。我下意识随之看了看,七点多了,赶紧站起来。他摆摆手,问我有没有彭湛朋友家的电话。我想了想,想出了一个理由,就点点头。他拿起话筒递给了我。
我把电话打到了我们曾在其家中聚过餐的那个人家里,边打边突然想起了当时的一个片断:已吃完饭好久了,男人们仍聚在客厅高谈阔论没一点要散的意思,这时电话铃响了,男人们立刻静下来齐齐向电话看去,脸上露出了内容一致的笑。电话果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问她的丈夫还在不在还打不打算回家。这是那个女人这晚上的第三个电话了。接电话的人于是说你爱人已经走了估计再等会儿就到家了让她不要着急。电话刚刚放下全屋的男人一齐放声大笑,一齐催着那位丈夫赶紧回家免得回晚了挨骂受罚。那位丈夫则更稳地往沙发里坐了坐,坐得比泰山还要稳些。跟着大家一块笑,边笑边说:“是我的教育有问题。回去后一定好好批评她,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说归说笑归笑,脸上眼里的火气却是压也压不住藏也藏不了了。当时我也想这女人是有点不太懂事,不仅在丢她丈夫的脸,同时也丢了她自己的脸,想不到今天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拨了电话,同时把话筒紧紧贴住了耳廓。没有细想本能地就这样做了,怕声音泄漏出去——陆成功一直旁边关切地注视着——也怕那边有什么专为瞒我的动静我没有听到。
嘟——嘟——话筒里的电话呼叫声不紧不慢,我屏息静气,心怦怦跳着。话筒被拿了起来,“嘟”声戛然而止,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
“你好我是韩琳,彭湛的——”
“知道知道!你好你好!”
“请问你知道彭湛在哪里吗?我有点急事找他。”为不给人猜度、嘲笑的时间我一口气说了下去,“我们单位给我们办生育指标,需要他的离婚文件,刚才往他那里打电话,没人。”
这就是我在决定往别人家打电话找他时想好的那个理由,事实上所有文件都在我家中写字台中间那个带锁的抽屉里。
“不知道啊。没关系等见了他我一定转告。”说到这他咳嗽了一声,问我最近忙吗,说如果不太忙的话就过去一趟。我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来看看呀,新婚夫妻嘛,分开这么久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