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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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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安叶又怀上了孩子。有了上次教训,这次小心多了,每周给婆婆电话汇报,体重多少,腹围多少,胎心多少,至今已经八个月了,海云成为奶奶,指日可待。

海云对安叶上次把孩子流掉的事颇为不满。快七个月的孩子怎么能说掉就掉了呢?电话中他们的解释含糊不清,大致是路上被骑车人撞了。在哪个“路上”、干什么去的“路上”?没说,她也不问,明知故问只能逼他们撒谎。安叶怀孕后一直坚持上班她是知道的,她提醒过她量力而行,工作重要,家庭也重要,尤其对女人来说。她不听。这就是不听的后果。

前不久她向安叶提出来家里待产,安叶说不麻烦了。有什么麻烦的?这时家已搬至军里,有司机有公务员;她还是怕耽误工作,海云心里明镜似的,但绝不说破。婆媳相处之道最重要一条,保持距离,不宜过分亲昵,更忌撕破脸皮。

昨天电话中安叶说她的副高职称批下来了,是全报社最年轻的副高记者,如果顺利,两年后,是全报社最年轻的高级记者。到底还是孩子,没有城府,她高兴就想让别人来分享。海云不是不为她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心,显然,她对生孩子这事的思想准备很不充分。当年海云也曾天真幻想,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第二天就跑步锻炼以尽快恢复体形,恢复正常的工作生活学习。根本想不到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算有了副一辈子卸不下的担子,孩子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事,孩子生下来,才仅仅是开始。当然她没跟安叶说这些,此刻说,徒然扫兴。只凑趣说句:“嚯,野心不小!”安叶在那边愉快迎合:“妈,这叫追求!”

海云还问过到时需不需要她过去帮忙——尽管湘江坚决反对,他担心她的身体——但作为没有工作在身的婆婆,这个态她得表。安叶表示感谢的同时婉辞,也是以婆婆身体不好为由。她那边已安排好了,到时她妈来并带着保姆,海云也就顺水推舟。身体状况不允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替安叶想,女人生孩子谁不希望守在自己身边的是妈妈而不是婆婆?

两个月前彭飞执行协转任务去了福建,本该昨天回,结果来电话说还得拖些日子,保障苏27的任务刚完,马上又要来15架歼8,返部时间后延。接到电话安叶一刻都没延宕,请小苏张罗帮忙,家里还需给妈妈和保姆预备床。这天,小苏带人把借来的两张单人床抬了来。这些力气活本想等彭飞回来再说,他回不来她就得提前想办法安排。一切弄好到了开饭时间,小苏去打饭,安叶在家做了个汤,现成的骨头汤,切个西红柿、撒上香菜末一煮就得,色香味还有营养,俱佳。小苏打饭时碰到正往家走的罗天阳,带了来安叶家一块儿吃。

罗天阳情绪不高。他当上了机长,飞的航线却不好,是条全程四十五分钟的短航线。民航飞行员累就累在起飞降落上,真到了天上平飞,靠仪表就行,客机没特殊情况,什么都不用管。可民航的收入分配不考虑这个,就按小时算,飞一个小时拿一个小时的钱。于是,问题来了:航线长,哪怕十个小时航程,一个起落;航线短,四十五分钟航程,也是一个起落。合理吗?

罗天阳在那里义愤填膺,作为妻子小苏始终不吭,不支持不附和不理睬,聋哑人一般。安叶有点看不过去,着意对小苏道:“是有点不合理啊,啊?”小苏哼一声:“不合理的事多啦,怎么可能事事合理?他就是个心态问题。总觉着别人对不起自己,总看到比上不足看不到比下有余,总想着好了再好。你信不信,要是让他飞好的航线,他准保不觉着不公平准保没意见。”罗天阳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话你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当下沉下脸责问:“你怎么说话的!”小苏满不在乎:“说得对不对吧?”安叶打圆场:“小苏,这就是你小人之心了。老罗,你没把这些想法跟领导反映反映?”罗天阳说:“反映过了,不止一次,没人理。人微言轻啊,没权没势啊,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小苏这才对安叶说:“安叶,知道吗?人家不想在民航干了,打算辞职,下海。”安叶大吃一惊,同时理解了小苏的情绪何来,劝:“老罗,可不能轻易走出这一步去!你们高中一毕业就学飞行,学成了就在天上飞,跟社会接触太少,经历太单纯——”罗天阳打断她:“放心!我罗天阳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小苏终于发火:“少废话!我说不行就不行!”小苏跟罗天阳发火是常事,当人面却是头一回,罗天阳想反抗不敢,不反抗不成,一张脸憋得紫黑。安叶坐旁边干笑,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话,电话响,赶紧起身去接,让夫妻独处。夫妻当众恶言相向如同当众表演亲热,均为旁观者不堪。

电话是安叶妈妈打来的,她不能来了,她不能来保姆也就不能来,保姆不识字一个人出不了远门。安叶爸爸早晨骑车买菜摔了,小腿骨折,伤不重,但离不开人,考虑过找保姆,找不到男保姆,女主人不在家,找个陌生女人贴身伺候,双方都别扭。安叶听说妈妈不能来一下子就慌了,还不能流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妈妈问候爸爸,放下电话后,心慌得喘气都困难,腹中胎儿立刻就有了感觉,小脚猛力一踹,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肚皮上被顶起的硬硬的一块。这时的她再想去彭飞家都不成了,临产在即长途跋涉,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关键时刻,彰显出“远亲不如近邻”的正确。小苏问明情况,快刀斩乱麻给出了解决问题方案:当然不通知彭飞,他除了担心什么用没有,反会加重安叶负担,百害无利。但必须马上通知他家,通知的意思就是,让婆婆过来。光靠保姆肯定不行,保姆只是个劳动力,得有人管理。是,你婆婆身体不好,但指挥个保姆没问题吧?婆婆当然不如妈妈,尤其安叶的这位。但,事得两面看话得两面说,她文化再高、身份再高,是婆婆不是?是。那么好,按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儿媳生孩子婆婆管应当应分!安叶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剩下的一个事就是,找保姆。找保姆可三条腿走路,家政公司,师里的嫂子们,小苏老家。

事情按照小苏方案一一落实,婆婆很痛快地答应过来,找保姆费了点事。家政公司没现成的,得先登记;热心的嫂子们给找来了几个,都不合适,有一个还查出了滴虫病。最终确定下小苏家一个农村亲戚的女儿,鉴于之前教训,小苏请她妈带女孩儿在那边城里医院查了体,非常健康。惟一的担心是保姆28号才能到,安叶28号生。28号是预产期,推后好说,万一提前呢?小苏说提前没关系啊,生了孩子总得在医院住几天吧,到你出院时保姆就来了。安叶心仍忐忑,但也没有更好办法,只能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事让湘江相当的不满!“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绝对不会、尤其不会,麻烦你!”言犹在耳啊,掷地有声啊,说话当放屁吗?先是麻烦了他。当然他不满不是为那事本身,确切说,当那事由于他的出面得到解决,他欣慰之余,还喜悦。谁能想到父子这么多年来最严重的冲突,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圆满得让人难以置信。他的不满在于彭飞的思想作风:自以为是,把话说得太满不留余地,无知无畏轻浮轻狂。这不满湘江到现在还没说,跟那种人讲道理没用,得说事实,现有的事实不能说,说了易给人居功翻老账的错觉,搞不好会重新僵化父子关系。但是这次,让海云去伺候月子这事,他就得说了。你妈身体不好,心脏病,神经衰弱,一个人在家都常常失眠,让她去伺候月子,就算不用她干活,那么点大的家,孩子哭大人叫的,让她怎么休息?这次只能这样,绝不准再有下次。这次客观说是突然情况,主观说,从根本上说,是你们没想到会有突然情况。没想到是因为没经验,没经验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经验却不自知!等他执行任务回来马上跟他谈,就事论事谈:你坚持选择安叶,很好;处理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不麻烦别人,要说到做到。之前概不追究,之后,有孩子后,你们得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实际准备,长期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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