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和湘江不同意彭飞的选择。之前他们给他介绍的哪一个,条件不比安叶强?长相,学历,职业,家庭。就算前两条安叶不输于她们,后两条呢?职业是记者,工作时间不规律,没孩子时还凑合,等有了孩子,家谁管?搞不好会直接影响彭飞发展。家庭是工人家庭,你可以没有门第观念,但相同家庭出来的人一致的地方比如生活习惯,就是要多,可减少很多婚后的磨合,你凭借道德优势去指责他人基于现实的提醒,无礼也幼稚。这件事湘江自然不会跟儿子正面接触,一直是海云出面,海云也谈不通。不久前接彭飞电话通知,要带安叶回来,让二老见见。
周六湘江回家,进门一愣,家里干净得水洗过一般,他进门时海云正站在窗台上换窗帘,下来时没站稳差点崴着脚。湘江禁不住埋怨:“至于嘛,一个女孩子来,搞得你这么紧张!”海云说:“得给她做个榜样,怎么持家怎么做妻子怎么对待自己的丈夫。”湘江笑叹:“是不是还得搞个交接仪式什么的,正式把你儿子交到另一个女人的手里?”海云不笑,边向厨房走边说:“如果飞飞定下跟她,那么,这次就是正式交接。”
湘江想不通。安叶有什么好,非她不可?说是“谈得来”,废话!谈不来你们能谈恋爱?可“谈”得来不一定就能“过”得好,谈恋爱和过日子是两码事!海云听丈夫又开始唠叨这些陈词滥调,很烦:“都这时候了,儿媳妇马上进家了,没用的别说了!”湘江哼一声:“是不是儿媳妇,还两说着!”海云皱眉:“这事你得识时务,儿子打定主意要跟她,你非不让,只能招他烦。”湘江一笑:“在他眼里我一直是恶人,多当一回也无妨。”海云说:“问题是,做了恶人还没用。”湘江说:“不一定。那女孩儿来了,我得告诉她,别光看那些表面的光鲜,蓝天呀白云呀什么的,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安叶跟着彭飞走,离彭飞家越近,越紧张,到楼下,干脆站住。彭飞百般宽慰:“跟你交个底安叶,我妈那边你放心,我爸那人,怎么说呢?当领导惯了,发号施令惯了,可能说话会生硬一点,不那么好听。但不管他说什么,你尽可当耳旁风,为什么?因为我们家领导是我妈。……走!”安叶仍不动,彭飞拉她的手,那手冰凉,彭飞怜惜地:“真没事安叶,我妈好对付,你只要勤快点能吃苦——”
一个“勤快点能吃苦”提醒了安叶:她这次来相当于面试,公婆、尤其婆婆面试什么?肯不肯干,能不能吃苦,温不温柔,概括起来俩字,贤惠。有了努力方向就有了底,当下跟彭飞上楼。到家门口,把一直由彭飞提着的两个箱子提过去一只,彭飞立刻会意撒手,慌张中都未察觉安叶把重的那只箱子给提了过去,等想易手时已迟,门开,海云出现面前。
彭飞果断单手提箱,另一手空甩着大摇大摆先行进去,任安叶一手拎包、肩背双肩包、一手提箱子跟他后面。那箱子于安叶是过沉了,压得她身子偏向右侧——戏路子对,戏过了——海云看着,心里明镜似的,但没觉好笑,反油然生出怜爱:这俩孩子,为他们这份感情得到认可,煞费了苦心。
这天,吃罢晚饭,彭飞招呼爸妈到客厅看电视,让安叶收拾桌子洗碗,海云理解儿子,很配合,任安叶一人在厨房忙活。坐了一会儿坐不住,对彭飞:“飞飞,去帮帮她。”彭飞摆手摇头表示“甭管她”,海云责备:“她现在还是咱家的客人。”彭飞这才很不情愿似的,从沙发上起来去了厨房。
安叶正在刷锅,炒菜锅,生铁的,很沉,锅把手也不那么光溜,彭飞一进厨房马上接过去刷,安叶站旁边,伸手让他看自己的指头,才几天工夫,指尖磨起了毛刺儿。彭飞心疼责问:“怎么不戴手套?”安叶笑:“咱不是‘能吃苦’嘛!”
这几天彭飞妈妈有意无意跟她说的都是,做军人的妻子,首先得“能吃苦”,并以自己为例:从前与丈夫两地分居,随军后,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家里还是只有你。总之吧,家里的一切,都得靠你,别想指望丈夫。这几天在彭家对她来说,是面试也是见习,见习后心里更有底了,彭飞妈妈说的那些所谓的苦,不过如此,惟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她作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怎么能做到从三十多岁起就不工作待在家里?彭飞却听出了安叶这个问题后头的问题,温和道:“听我说安叶,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决定生活道路。”安叶一下子搂住彭飞,脸贴那温暖的背上,眼睛湿了。她这次来,不仅是被面试,也是面试。他们挑她,她也挑他们,双向选择。现在她决定了,这辈子,就他了。
彭飞和安叶周三就要走了,周二晚上,湘江特地赶回来为他们送行。吃饭时丁洁呼安叶“速回电话”,安叶请示后,离开餐桌去客厅给丁洁电话,通过安叶这边的话语可断定,二人说的是关于某篇稿子,说了好久,久得彭飞如坐针毡。湘江终于开口:“安叶工作很忙啊?”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彭飞立刻给出父亲想要的终极答案:“我们会处理好的!”湘江眉毛一扬:“哦?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彭飞一时回答不出,湘江哼一声:“只有决心和愿望,没有计划没有方案,以为感情是万能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幼稚!彭飞啊,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婚姻不是儿戏,尤其对你来说!”
彭飞反感至极,反感他的话,更反感他的人:餐厅客厅连着,你说这些话不能小点声吗?就是想说给安叶听,是不是?为了讨你们欢心她这么努力你无动于衷,不惜直接对她开火给我来一个釜底抽薪,太恶毒了!低低地一字字地,他对父亲道:“爸爸,我的事情我做主,可以吗?”湘江头一点:“可以。如果将来出了问题——”彭飞接道:“与你无关!”湘江说:“希望你说到做到!”彭飞一笑:“到目前为止,我说到的,想做的,都做到了,不是吗?”其间的暗讽令湘江勃然大怒:“是!希望你以后也是!有了困难,不要找我们!”彭飞定定道:“放心。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绝对不会、尤其不会,麻烦你。”湘江还要说,海云一声低喝:“行啦!”
安叶打完电话了。一家三口齐齐扭头看去,安叶走来,笑盈盈的,显然什么都没听到。这会儿湘江方感后怕,为自己的鲁莽:如果他那些话安叶听到了并反应了,以彭飞的脾气、他的脾气以及父子一直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闹出什么事来?不能想。
三人都不知道,彭飞父子的对话安叶全听到了,那时她和丁洁已通完话了,为避免各方难堪,保持通话状直到父子争执结束。回到餐桌前,该吃饭吃饭该说笑说笑,饭后,收拾桌子刷碗一如既往,直到与彭飞单独相处,方放声恸哭提出了分手。她的隐忍和顾全大局让彭飞倍加怜惜,同时对父亲的恶劣行径倍加厌恶。
……
安叶成了二团飞行员妻子的标杆。
婚后第一个春节,小两口本打算去双方父母家走走,先去彭飞家,过完大年三十,去安叶家。跟双方父母说了,回家的东西买了,不料去乌鲁木齐执行人工降雪任务的彭飞没能回来。那年入冬来新疆地区偏暖降雪量少,沿天山一带冬麦产区出现了少有的旱情,国务院希望空军运输机部队配合气象部门实施人工降雪。彭飞机组过了元旦就去了,去那里等待合适人工降雪的天气条件,一直等到春节将至,最后一刻,安叶自己回家,回自己家。回去还得做爸妈工作,什么奉献啊牺牲啊个人利益服从国家利益啊,一通大道理。当然她不会那么直白地讲,她讲得委婉入耳入心,新瓶装旧酒是记者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