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个人的宴席。
菜吃得十分精致。两人都只靠自己那边吃,因而每盘菜的中间部分,还保持着原先的饱满;鱼刺骨头以及挑出的姜片大料,被细心地放在一只小碟里;桌子上,几乎不见菜的汤汁。显而易见,这是异性之间,并且是彼此都想给对方留下好感的两个异性之间的就餐风格。
但是林小枫到家的时候,桌边只有宋建平一人。
林小枫是回来给当当拿落在家里的小学生字典的。那夜之后,林小枫再次回了娘家,并且,前所未有的,带走了儿子。从前吵架回娘家她从来不带儿子,就是要留给宋建平带,就是要用这种方法让他感觉到她的重要她的存在。这次,却把儿子带走了,显示了一种空前的决心。她一开家门就闻到了那股酒菜混合的浓重香味,待进得屋后,便看到了那桌佳肴盛馔。宋建平只身坐在桌前,面前放一只酒杯。他对面放着一只同样的酒杯,杯中还有残酒,人不在。
那人是谁?为什么走了?为什么来?
但是林小枫什么都不说,不问,没看见一样。尽管心中好奇,但为不给对方一个她还很重视他的错觉,她宁肯就这样好奇着。进屋后,径直去书桌、书柜处翻找。
"你找什么?"她不说话,宋建平只得先开口。
"当当的小学生字典。"既然他先开了口,她就可以大度一些。回答完问题后向餐桌看了一眼——像是刚刚看到——随口问一句,"来客人啦?"
"啊。"
"谁啊?"
"同事。"
"男同事女同事?"
"要是女的呢?"
"单身的还是已婚的?"
"要是单身的呢?"
林小枫甩下这么一句,拿上字典从宋建平身边走过,一阵风般。吱,开门;咣,关门。
宋建平本来不错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那个人是肖莉。
两人正吃饭的时候,她科里来了个电话把她叫走了,似是一个她经治的病人出了点什么问题。她头脚走,林小枫后脚到,仿佛天意。宋建平告诉林小枫的全是实话:同事,女同事,单身女同事。但是实话不等于实情。
实情是这样的。他刚下班进家,刚进厨房,刚拿锅接上水坐炉子上打开火准备给自己下面条的时候——林小枫走后他就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出门进门一个人,吃饭上食堂,很少在家做,自己做自己吃有什么意思?食堂吃烦了,就回家下面条——肖莉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手里拿着一张软盘,脸上挂着拘谨的笑。"老宋,这是我的论文,想请你帮着看看。"
"什么论文?"
"晋升正高……"话未说完,脸一下子红了。肖莉深知自己晋升正高有一些吃力,或者说,还不到时候。"我就是想试试。如果看着有问题,你能不能帮着给改改?"怕对方也是怕自己尴尬,紧接着马上补充,"你要没空就算了。"
但凡是个有教养的男人,这种情况下都无法说不。见宋建平点了头肖莉立刻释然,向外走时路过他家厨房,看到了坐在火上的锅,不由分说走过去把火关了。"晚饭你别做了,我多做点儿就有了。"
"劳务费吗?"宋建平笑。
"算是吧。"肖莉也笑。
实事求是地说,论文很平,为让它能够出色能够与众不同宋建平足足花了三个小时,同时,还把评委可能提出的问题及如何应对也顺带给她写了,正好弄完的时候,肖莉来了,两手端着仨盘子,放到桌上后扭头又走,说是还有。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才搬运完毕,她做了八个菜,还拿来了一瓶干红。妞妞不在,让她爸接去奶奶家了。
得知宋建平论文已修改完肖莉显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说不太放心,饭都顾不得吃,也顾不得让宋建平吃,非要马上看,就在宋建平的电脑上看了。一口气看完后长长出了口气。真的是太好了,好极了。找宋建平她算是找对了,这的确是一个才子。
二人吃饭。酒酣耳热之际,肖莉眼睛亮亮地凝视着宋建平,突然说:"老宋,你想没想过,也许,到最后的时刻,你我会成为竞争对手?"
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双重包裹之中的宋建平一时没能明白,"什么?"
"据说这次院里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肖莉说,忽又笑着一摇头,"自作多情了!我哪里可能是你的竞争对手?无论水平、贡献、资格、职务,都不能跟你比。这回我没戏,权当是热身。"
宋建平闻此感慨:"我已经热了三次身了。"
"你呀,太清高。得多跟评委们沟通,评委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让我为这个东家跑西家串求爷爷告奶奶?"宋建平一摇头,"那我还宁肯就这么着了!"
"不过这次你没问题,轮也轮到你了。来,为了你的成功——"举杯,宋建平摇头拒绝碰杯。肖莉说:"那你说吧,为了什么。"
宋建平举起杯子,意味深长道:"为了你对我的认可和欣赏,为了我们的——"一顿,"友谊。"
"当",肖莉爽朗地同宋建平碰了杯,反倒化解了宋建平的意味深长。尔后,两人谈的全是论文、工作、人事,以及诸如此类。也就是说,这看上去暧昧、有着无穷深意的餐桌,实际上单纯得很,不过是一种同事对同事的答谢方式。
这就是实情。
宋建平之所以不愿意说出这实情,不是为了怕林小枫误会,恰恰相反,是怕她不误会。总这样说走就走说撂就撂,总这样没有危机感不成。却不料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无所谓。
林小枫走后,宋建平坐在餐桌前,阴沉着脸,半天没动。本来还打算吃一会儿的,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了,食欲全被林小枫破坏了。恰好这时来了急诊,摩托车祸造成的腹腔出血
,需马上手术,宋建平放下电话就出了家门——这样的家他一秒钟也不愿意多待,宁肯辛苦。
助手是年轻医生小于,两人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手术室匆匆走去。到头,拐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衣衫不整,神情焦虑,散乱的长发上沾满了尘土,草屑,脸上有擦伤;即便如此,她的漂亮仍是遮不住的醒目。宋建平和助手会意地对视了一下,毫无疑问,这就是刚刚和那个伤者经历了同一场车祸的人了。男孩儿屁股后面驮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他能不出事吗?
女孩儿对他们的身份显然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迎面走了过来。"你们是医生?……来做手术?……辛苦你们了!"说着就把攥在手里的一大卷子钱往宋建平工作服口袋塞,宋建平猝不及防,下意识去挡,动作猛了点,那钱散落了一地。在女孩儿低头拾钱的工夫,宋建平带着助手进了手术室。
"主任,请客不到送礼不要,是很伤人的。"助手笑着说。
"拣着这个时候送礼,是很伤人的。"宋建平学着助手的口吻。
"你还指望着她事后给你送?"
"对。"
助手一笑,心想:怎么可能?
作为外科医生,宋建平的不收礼是出了名的。他的不收礼与其说是出于道德,不如说是出于人格。你想,当一条生命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横陈你面前时,你能因为他送了钱就做好一点,不送钱就差一点吗?那绝对是对医生人格的怀疑和污辱。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是认可是感激。可惜,事后病人家属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钱了,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漫不经心的纪念品之类。有钱得花在刀刃上,现在的人们都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