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和何建国决定利用这段难得的闲暇,处理一下由于近期各方面忙乱而未能及时处理的事儿。首先就是,答谢刘凯瑞。人家与他们非亲非故,帮他们捞出那么一大货车来,当然得答谢。但是在具体怎么答谢的问题上,夫妻俩产生了分歧。
按何建国的观点,实事求是,不必非得送刘凯瑞东西,人家什么东西没有用得着他们送?按顾小西的观点,他有没有是他的事,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事。何建国说如果非要送东西,把小航给的瑞士军刀送他得了,省得另花钱买。小西说你包装都拆了怎么送?何建国说送东西又不是送包装。小西说现在送东西还就是送包装。何建国就说要不把你的路易·威登给他?你那包装可是好好的。气得小西大叫:你知道那包多少钱?
给人送礼是一门学问。
这天,周末,二人决定出去转转,看能不能受到一点儿启发找到一点儿灵感。两人在超市的货架中逡巡。何建国随手拿起一瓶酒,一看价钱,一千多,一千多送出去还不觉什么,遂摇头,把酒放下,试图再次说服小西。
“要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西一下子站住:“你是说我应该给人家刘凯瑞提两瓶矿泉水去?”
“你这个人!……我是说咱们不必没事找事,反正以后也不见得再来往。”
“就算以后不来往,这次呢?这次人家帮你忙就算白帮了?人家帮你们村把那么一大货车捞出来——”
“那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是是,他是举手之劳,问题是,需要他举这手的人太多。老少边穷地区不说,光咱北京,看看,满大街都是!所以,人家向谁举手不向谁举手,是有选择的,要是见个需要的就举手,人早举不动了。”
“咱不是表示感谢了吗?”
“得落实在行动上!”顿顿,“这是为你们家办事,你得出钱。”
“咱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表示感谢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非得送东西……”
“那你说怎么表示,你说!”
何建国认真想了想:“请他吃饭吧!”心里想的是,既然非得花钱,送东西就不如吃饭。吃饭时说说聊聊,可以加深一下感情,以后真要再有事,也好张嘴。那人是个办事的人,投点儿资投点儿时间,值。小西问他去哪儿吃。他又想了想,“我们单位那儿,有一东北杀猪菜,怎么样?”
小西脸上笑笑地:“便宜吗?”
何建国使劲一点头:“分量也足!一个鱼香肉丝才十二块,冒尖的一大盘!”
“我就知道。在那种地方请,请还不如不请!”
“有包间!”
“那也叫包间?那叫没有窗户的隔断!”
“关键不是为吃——要不,阳坊涮肉怎么样?”
“还不如老家肉饼呢。”
“也行啊,像刘凯瑞这种人物,什么没吃过?没准龙虾象拔蚌早吃腻了……”
“给你个竿儿你就往上爬啊!”小西叫起来,“跟你说,不——行!你说的那种地方,统统不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怎么叫不要脸?噢,请得便宜点儿就叫不要脸?”
“人家给你个西瓜你还人个芝麻,人家涌泉之恩你以滴水相报,那就叫不要脸!”
“什么涌泉之恩?谁没个求人的时候?”
“所以啊,你得为你下次的求人考虑啊。这次请刘凯瑞吃饭,整个儿就是为你们家请的。你们家啊,就像那把什么剑在咱头上悬着,保不齐哪天就掉下来出点儿事!真有事怎么办,现烧香现磕头?”
“那你说请什么,请什么不丢你的脸。”
“太贵的就算了,你也出不起。港澳中心,西式自助,一百九十九一位。三个人不到六百块钱。”
“我不去。”
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省一二百块钱,你不去让我一人去,一男一女?”
何建国态度诚恳:“我相信你。”
小西连声冷笑:“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我呢!真是奇了怪了,当初怎么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一个葛朗台、窝囊废!”说罢扭头就走,被何建国一把薅住。
“行行行!请请请!但是——”
何建国的“但是”就是,都向后各让一步:在港澳中心请刘凯瑞,何建国出钱,顾小西出面,时间由刘凯瑞定。
…………
建国爹来了,一个人蹲在小西家门口抽着烟,等。弄得一层楼都飘着一股子刺鼻子的劣质烟臭味。小西下班后还没回来,何建国回来一看到等在门口的爹,心就不由得沉了一沉,一是不知爹来又为啥事;二是生气,家里又不是没装电话,来前怎么就不能先说一声,问一问这边情况,是忙是闲?今天幸亏是他先到家,还可以跟小西说他爹来前打过招呼,要是小西先回来呢?又是一个话把!
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你媳妇呢?”得知上班还没回来一下子就急了:“她不在家保胎了?”何建国假装没听到这话开门让父亲进家,父亲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唠叨:“建国,这胎一定得让她保住,我找人算过了,是个男娃!”他进厨房做饭,父亲就在厨房门口唠叨:“三十不立子,四十不发家。你三十多了,该有儿子了……”
何建国实在听不下去,转移话题问爹来啥事,不想还是没能把这话题给转移了:他爹这次来还就是为了这事。前不久他们上观音娘娘庙给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求了个长命锁,这次来专为送长命锁来的,同时,还给他们带来了四千块钱。说他们有困难,先用着,将来他们富裕了,再支援家里。来之前之所以没打招呼,也跟这孩子有关。一是想小西保胎肯定在家,二是怕打了招呼他们还得准备啥,不想在这时候给他们添麻烦。话到这份上了,何建国就不得不说了,小小心心地说:“爹,给你说个事啊?”
建国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下筷子——当时他们正在吃饭——瞪大眼睛看建国。何建国咳了一声,“爹,那个孩子,没了。”停停补充,“小西给,做了。”话是按照小西的愿望说的,她说过,她宁肯他们恨她,也不愿他们嫌弃她可怜她。
建国爹当下就蒙了。晚些时候小西打电话来说加班,如果晚了就不回来了直接回妈妈家了。何建国没敢跟她说他爹来了的事,告诉她于事无补,徒然使她不快。这天夜里,父亲睡在卧室他们的双人床上,建国睡客厅沙发。很晚了,还听父亲在屋里咳嗽,吐痰……
次日,何建国上班走后,建国爹一人在家里越想越气,拔腿出门,去小西妈医院找小西妈,怀里揣着从观音娘娘那里求来的长命锁,心窝里揣着一腔子老泪。小西妈今天出专家门诊,诊室外乌泱泱的人,照例有很多人从外地赶来,花钱住着旅馆,等小西妈的门诊日,小西妈一周只看一上午门诊。这会儿桌旁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病人,形容极为憔悴,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看他们的服装举止,像是从农村或县城来。小西妈看检验报告单,那三个人看她的脸。片刻后小西妈抬头对桌边的三个人说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身后的一男一女对视一下,男人示意女人带病人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小西妈对男人言简意赅——不得不言简意赅,外面还有那么多病人——小西妈道:结肠癌晚期,已有转移。咋治?手术。手术得多少钱?一万左右。做了手术能活多久?一年。不做呢?半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他似是病人的兄弟,二人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因为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坐下了,坐下就急急忙忙向小西妈述说病情,小西妈边听边翻看病历,全部精神已集中到了她的这一个病人身上。那个男人又站了一会儿,只得悄悄退出。是在小西妈写病历时,那个病人的女亲属又进来了,她要亲口问一问是不是做了手术只能活一年,她是病人的妻子。小西妈说是,又说,做不做手术,你们考虑。女人眼圈当即红了,愣片刻后,出去了。花一万块钱多活半年,太贵。一万块钱是他们几年的收入,家里头还有孩子。生命是有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