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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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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石头般的沉默和金子般的坚忍,小司机终于把七八百公里的盘山土路抛在了身后,把他和我带到了目的地,驻云南边防某军军部。在军部草草地吃了晚饭,我被送到了某师师部。

师部驻在山间的一个天然溶洞,当地人称它曼棍洞。洞的进口不大,进去之后无比巨大,且景观奇特。曲径通幽处如江浙一带的庭廊,九九十八弯寻不到尽头;宽敞开阔处像篮球场,容得下几个连的兵;洞顶悬石千姿百态,狰狞的,妖媚的,安详的。一个师的司、政、后机关全住在里面,还能够做到工作区、宿舍区分开,且有食堂,有会场。我被安排在了一个据说是师职干部才能够住的单间,那一排单间是在“曲径通幽处”用一块块军绿塑料布分隔出来的,每个单间一面是洞壁三面塑料布,左邻右舍彼此看得到对方的脚和头顶,就我看到的头顶而言均是男性,这令我觉着寂寞而且不便。最简单的问题,夜里去哪里方便?是夜,几乎一夜未睡,眼盯着在悬挂塑料布的木框上奔跑狂欢的硕鼠,心里为去哪里方便的问题焦虑。也曾想过是否用脸盆或茶缸,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左邻右舍等于是同处一室,一个轻微的翻身都听得清楚,哪里就能够这样的放肆了?结果是,越担心越要出问题,这一夜我起来了三次,且都是老老实实去的设在洞外的厕所,穿好衣服,打着手电,提心吊胆,通往厕所的小路两边据说都有地雷的。来回一趟得折腾半个小时,头一趟还差一点找不到回来的路。于是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师领导,坚决要求下基层,并且进一步请示,可否去医院之类有女兵的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驻云南边防部队的医疗所,认识了彭澄。彭澄是这个医疗所的护士。我是晚饭后去的,由师的宣传科干事陪着,见所领导,见科领导,一级一级,最后,到了彭澄她们宿舍。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铺在床铺边当座布的小毛巾被,马扎子,横贯房间两头的铁丝,铁丝上永远挂得满当当的衣服,还有气味,一种化妆品、洗浴用品、水果香和少女气息混合一起的气味,洁净的薰香;甚至连门后簸箕里的垃圾,都同我们海岛医院宿舍里的一样,果皮、纸屑、一团团的头发。情景也一样:晚饭后通常是女兵们最悠闲的时刻,趴在床边写信的,看书的,织毛活的,听半导体的,唱歌的。所领导和师宣传科干事带我进去,女兵们纷纷起身,带着好奇和微微的兴奋打量我。她们在这里很寂寞,无处可去,电视机也少。

“向大家介绍一下,”干事开口了,他的音调之高和态度之郑重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果然,他说了,“这位是我军著名作家——韩琳!”

我气得脸微微发热,来的路上我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这样说!刚才在所领导科领导那里他就是这样介绍的我,介绍完了,一时间,都让人家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是过了一会儿,那几位领导才参差不齐点头笑道:“听说过听说过。……好啊!年轻有为啊!”令我很是难堪。你想嘛,哪里有“著名”却不为人所知的道理,这不刺激我吗?于是来女兵宿舍的路上我特地跟他说了,叫他只说我是哪个单位干什么的就行,不要说什么著不著名,因为我不著名。他呵呵地笑着说我“客气!谦虚!”我说真不是客气不是谦虚请他务必如何如何,他答应了,谁料一到现场他竟会我行我素变本加厉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郑重!是想以这种方式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天底下就有这种浑然不觉的木头,以为只要他是好心,就有权强行奉送。女兵们都年轻,都不是领导,单纯率真,是怎样就怎样。在干事介绍完“著名作家”后,一个个仍瞪眼瞧着我,鸦雀无声没有反应,假装出来的都没有。干事这才有了点感觉,赶紧说:“韩作家写过不少作品,像——”他“像”不出来,把脸转向所领导:“那什么来着?就在嘴边上!”所领导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又咳一声,最终,也没有咳出什么。

那一刻我不仅难堪,还很难过。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自己是“著名”的,哪怕虚衔浮名,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让这些女孩子失望。设想一下,此刻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彭丽媛吧,那将会给她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快乐和满足?将心比心,谁也不会对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平淡平常的普通人感到格外的兴趣。这一刻我方痛彻体会道:本就是名利场中人,“名”不为人所知,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不能不让人失望。屋里一时间很静。所领导到底是领导,坚持要将死棋走活,说还是请韩作家自己介绍一下自己的作品。我当然不会愚蠢到真就介绍,介绍了,得到的如果还是静默,我只有钻地缝了。但这却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我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我太熟悉这些女兵了。

我说:“嗨,我哪有什么作品?瞎写,写着玩儿。我以前也在医院工作,我们医院在海岛上,病号少,可去的地方也少,业余时间没有事干,就写东西玩儿。”

闻此,女孩儿们的眼睛里闪出了活泼的光,屋里气氛开始活跃,接着,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胖女孩儿开口了。

“哎,你以前在哪个科?”

“内科。”

一阵嘁嘁喳喳,气氛更加活跃。

那女孩儿又问了:“你什么时候调到北京的?”我说了什么时候。她紧接着问:“直接从海岛调去?”我点点头。屋里忽又静默,但此静默已不是彼静默——甭管咱有名没名,能直接从海岛调到北京,也不简单嘛。

“我看过你的小说。”

这时,听到有人这样说。声音发自屋角,以致我歪了歪身子,才看到了说话的人,黑眼睛,小嘟嘟嘴,短发像是刚刚洗过,蓬蓬松松。个头目测跟我差不多,腿非常长,估计我穿三号军裤她得穿二号。我有些紧张,好不容易才把话题扯开,又给拉了回来!脸上保持住微笑,心里紧张盘算万一她要是张冠李戴了我是给予纠正还是将错就错,同时嘴上敷衍:“是吗?”

“是,《解放军文艺》上,好几篇写女兵的,我最喜欢《她们的歌》。”

“那是她写的?”雀斑小胖子歪着脸看我问那女孩儿,目光里带出了与前不同的审视和打量。

“应该是,作者韩琳嘛。‘琳’是双木林再加一个王是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想到,怎么可能想到?

小胖子欣喜的一声尖叫,没容我看清怎么回事,她手里变魔术般出现了一个本子,并且,拿着这个本子来到了我的跟前让我签名!事情变化之快像旋转着的万花筒令人猝不及防头晕目眩。喜悦是喜悦,同时还心虚,下意识瞟一眼小胖子递过来的本子,上面已有的一个签名更是吓我一跳,那名字是:田华。有心不签,怕显得小家子气;签,除了心虚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障碍,字难看。正踌躇间一支摘了笔帽的笔送到了眼前,把我逼上了梁山,签!字难看,用连笔掩饰,龙飞凤舞,刷刷刷,一蹴而就,也算有个气势有个风格。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了些,于是屏气,提笔,手竟又抖了起来,好不容易把手也安定好了,把名签了,还没等松口气,又一个本子递了过来,一本完了,又是一本……恍惚间,感到屋里十几个女孩子都聚拢在了我身边;恍惚间,听到了小胖子喜悦的尖叫:“那天彭澄给我们读《她们的歌》,我就猜作者肯定也是在部队医院工作,肯定也是女的,要不然不可能写得这么像——还真的是!是不是彭澄,我当时是不是这样说来着?”恍惚间,我想,原来明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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