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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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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终于结束,我硬着头皮走进剧场会议室,听专家谈意见,却不料听到的跟我预料的完全不同,一时间都把我给听傻了。到底是专家啊,火眼金睛,孙悟空,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忽略不属于戏剧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够对我们的努力我们的程度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专家们尤其对剧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进了幸福的棉花堆里,全身绵软,温暖,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会议结束,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我缩在最后面的一个座椅里,没动;本打算来挨批的,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兴奋不已的喧哗、脚步由身后流过,有相约着出去喝酒的,有急于回家述说的,有的家里人甚至已经来接了,来送雨具,据说外面下雨了。来的时候还没有,来的时候漫天晚霞呢。他们的家里肯定也早已为她(他)准备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脸的期盼等待。这一切我都没有。剧组倒是发了夜餐,两个干面包四根火腿肠,看着就够了。只好回去吃,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演出完后的兴奋能让人彻夜难眠,更何况这样一个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着,不想动,没有急于动的动力。身后的脚步、喧哗渐渐地稀了,淡了,没了。你呢,你在哪里?你说七点半来,我等你来着。演出期间,你没说什么,没机会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对我说什么?会说演出完了再来送礼物给我吗?我现在觉着你是对的,你说的都对,我没有必要与命运抗争,我需要温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暂时的。我不再追求考虑最终了,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你说得对!……老朱在叫我,他要关门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看小梅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下了火车后倒汽车,下了汽车后果如小梅所说,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在赤裸于八月阳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进村后拐了不知几个弯后,来到了据说是梅玉香家的门前。黑漆大门,挂着两个沉重的铁环。心无端地紧张起来。这是小梅的家吗?她在吗?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么办呢?一路上的艰辛和完全陌生的环境会使人产生过分的忧虑。我抓起一个铁环打门。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停住,门开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

“小梅?”

“韩琳护士!”

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么叫我。比在部队时明显胖了,但并不发“暄”,很结实,给人的感觉是成熟了,饱满了。生了孩子的缘故吧?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调去北京后,我只跟雁南一个人通信。

一字排开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进了东房,我的眼前不禁豁然开朗:四壁粉刷得白中透蓝,顶棚糊着湖蓝色的壁纸,色调相当优雅。写字台沙发电视机缝纫机一应俱全。还有床,而不是炕。双人床十分宽大,蒙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橘红色床罩,床罩四边垂着绒线穗——是巴基斯坦床罩,我和雁南合送给小梅的。由于惊奇由于意外,胸中顿时涌上了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只是最苍白的一句:“嗬,这么干净!”

“嗨!几天没得空收拾了!花生地招了虫,捎信到县上叫他回来,不回,说是承包了一批运输货物,按期完成能赚大钱,家里这几亩花生加起来也赶不上他赚的零头,让我能整整就整整,整不了撂了也不咋的。我能说撂了就撂了?这些天见天泡在地里,家里这摊子喂猪喂鸡刷锅燎灶的事都交给了他妈,昨天下晌才算完了事。”

“他就是他吗?”

“就是他!”

我们笑了起来,由于时间造成的生疏一下子全消失了。

原来“同志程百祥”在小梅复员后的第二年也转业了,安排在县里跑运输。小梅边说边手脚麻利地用抹布把桌椅窗台统统擦了一遍,放下抹布又去院子里抱回了一抱柴草,掀开锅盖添了两瓢凉水,坐下烧起火来。

“你干吗?”才两点,做饭还太早。

“烧水,泡茶!”

“用不着。对我来说茶水和白开水没区别。”

“白开水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农村就这样,喝口汤也得烟熏火燎烧半天。一天三顿,一月三十天,天天天天,腻歪死人!哪像咱医院,喝水有开水房,吃饭有食堂,水票饭票一掏,什么都现成,多轻省!可那会儿咱们不觉,整天嫌食堂的菜难吃,变着法想自己做,偷着用电炉,用酒精炉,炒个鸡蛋吃都美得不得了!嘻!……”她边说边笑边烧火,左手续柴草,右手拉风匣,动作协调优美极了。“他说要给我买个鼓风机,我说你甭买,农村的电不像城市,没个准点儿。再说,烧柴草还敢用那玩艺儿,半年能烧掉一年的,有本事你给我弄煤弄煤气来!说是说,他本事再大,上哪去弄这些国家掌握的东西?就算能弄个一回半回的,能保证长远?保证不了。保证不了还不如不要,省得勾起馋虫来打不掉。这不,去年秋上,他跟我商量,说:哎,咱把炕打了吧,换床,沙发床。我说冬天睡床能行?这不比城市,有暖气有炉子。他说咱也生炉子。我说煤能保险?他说能。能个屁!炕打了,床买了,弄来的煤紧省紧省才烧了半个月,冻得我半夜爬起来上了西屋他娘的炕。我就跟他商量着把炕盘起来,人家死活不干,我也就算了,心里其实也舍不得,舍不得那床,舍不得那床罩——那床罩多漂亮,总压箱子底也不是事儿啊!还有,我们俩计划年底抹水泥地,锃亮锃亮的水泥地上盘土炕,像啥样儿?冬天挨挨也就过去了,算起来大冷的天也没几天,夜里多灌几个烫壶,问题不大……”

“孩子呢,还没有?”

“没有。不急。都刚从部队上下来没几年,等日子稳定稳定再说。”水开了,乳白色的水汽从木锅盖的边缘向外溢。小梅提起锅盖,腾腾的热气忽地蹿起,小梅歪着头眯着眼用瓢向暖瓶里灌水,两个暖瓶灌满,又去西屋拿来四个鸡蛋。

“干吗?”

“剩下点儿水,打几个荷包蛋。”

“你吃你打,我不吃。”

“我知道你爱吃鸡蛋。”小梅听都不听,边磕鸡蛋边说,“冬天鸡蛋两毛四一个你都买,说是补脑。怎么又不吃了?放心吃,俺家的鸡蛋不药人!”

咣当,院门被推开了,跑进来个四五岁的小胖子,穿裤衩光上身一脑袋汗,脏兮兮的小脸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白道道。“姑!供销社里来白的确良了,俺妈叫你快去!”他大喊大叫着一头扎进屋里,这才看到了我,立刻瞪着眼张着嘴愣住了。小梅照他小脊梁上给了一巴掌。“傻看什么!不怕叫人笑话!”

小胖子便不看了,转身扒头朝锅里瞅瞅:“姑,做啥吃?”

“做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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