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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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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我正在热恋,热恋中的人都是木头。

我们护训队是由我们部队中心医院主办的,在山沟里。一天下午自习,护训队的“焦淑红”找我陪她去门诊看病。叫她焦淑红是因为她姓焦,还因为她好看。焦淑红是当时文学作品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最美丽的女性形象,浩然小说《艳阳天》的女主人公。我二话没说,放下书就陪她去了,我是她的团小组长。我们往门诊走,时值秋日,路旁枝叶阔大的法国梧桐下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踏着落叶,沙沙沙沙。门诊楼里很安静,下午不门诊,只看急诊,本院的人可以例外。穿过洁净的长廊,我们来到了外科门诊室。轻轻推开门,室内同室外一样安静,午后的阳光从窗外进来,铺洒在两张并列靠窗的桌子上,一个人坐在桌后阳光里看书。听到声音,那人转过脸来。

——是他!

他就是我的热恋对象我们护训队全体五十二名女学员崇拜的偶像。

他给我们上过课,不过我们认识他可不是因为他给我们上过课,我们一到护训队就知道了他。在这方面,女孩子们的嗅觉无与伦比。我们像干部干事一样熟知他的履历:年龄,二十八岁;籍贯,江苏无锡;学历,大学本科;职务,医生;婚否,已婚。……“婚否”这一栏的内容叫人难过,但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他的热情,相反倒给这热情蒙上了一层崇高、悲壮的色彩。他极有才,业务极棒,还会拉小提琴,会唱歌,身材修长性格深沉,那时候就会唱苏联歌曲《山楂树》,在一次晚会上唱过。他唱歌时我们一个女同学当场就哭了。事后大家问她哭什么,她说她哥也会唱这支歌,一听这支歌她就想起了她哥哥。骗人都不会骗,谁不知道谁呀?他说一口南方普通话,来上过第一次课后,我们便一致同意这种口音最好听。没过几天,护训队的好几个女孩子说话时zhchshzcs便分不清了,“注射”念成“阻涩”,很优雅地。我们见过他的妻子,他妻子也是这个医院的军医,我们全体一致认为她不配他。身材还可以,可那张脸就像贫血病人似的,不用说,血色素准低,六克以下。其实身材好有什么用呀,一生孩子,全统一了。而且据说她已经怀孕了。他们俩结婚不怪他,是她追的他,他没有办法。每一个他给我们上课的日子都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那天早晨同学们的洗漱时间必定要比平时长出许多。服装是制式的,军装,唯一显示个人风格的地方是军装领口的三角区。我曾注意到一个同学怎样把她认为效果最好的一件红方格衬衣从晾衣绳上拽下,半湿着套到了军装里面,那情景真叫人热血沸腾!我也默默地做着准备,穿上部队发的白粗布衬衣,用手掌揉搓一下梳好的小辫儿,使之不那么光滑。我不是想以这种外在的与众不同引起他的注意,而是想让他从这有意夸张的与众不同的外表看到我与众不同的内心。我总觉着他与我在精神上有着某种一致,我渴望得到证实。当然,我枉费了心机。要不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作多情和单相思?我们五十二个爱他一个,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观察他并显示自己的角度。我不过是这五十二个中的一个,五十二分之一,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平均一个人还摊不上一分钟哪!虽然课余在院子里也可以碰到他,但每到这时我便会早早地、远远地避开,为了怕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我宁可不给他留下印象。在一起的女孩子崇拜的人容易相同,但表现崇拜的方式却永远不会相同。比如我,自尊,胆怯。由于自尊而胆怯,由于胆怯而自尊;再比如“焦淑红”,大胆,自信。刚好与我反了个个儿。

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证,这次的门诊相遇绝不是邂逅,“焦淑红”肯定事先进行过一番福尔摩斯式的工作。一进门我便靠着门后的诊床站住了,“焦淑红”走过去,在就诊病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激动。

“哪里不舒服?”医生的职业用语。语气神态也是职业的,温和,平静,淡然。

复杂的心境一下子趋向单纯:我想走。

“我这边的锁骨疼……”

天哪,锁骨!她还不如干脆说胸骨!她开始解领扣,尽管背对着我,我也知道那领扣下是一片怎样光滑、雪白、细嫩的肌肤。我深深地低下了头,面孔发烧,心里一个劲地希望——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我的那位同学的锁骨真能查出点什么毛病来才好。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有?!她以为叫一个人陪着来就会使她的行为在他眼中纯洁,可他不是傻瓜,他会瞧不起我们的,讨厌!讨厌!讨厌!我总算没有发作,总算强忍到了一切结束。在我如获大赦夺门逃跑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叫韩琳。谁在叫?不是“焦淑红”,是男声。是他吗?不会。可屋里再没有别人。是他了。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是韩琳韩琳是我呢?我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他正在对我微笑,那微笑似七月的阳光使我头晕目眩。他说话了,南方普通话,跟我一个人说,而不是五十二个。他说的大意是这次考卷批出来了,想不到你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年龄这么小,一定要珍惜自己……七月的阳光照耀!怔怔地,怔怔地,忽然,我掉头就跑。泪水在脸上奔腾,洇湿了我用来揩拭的衣袖……我感觉到的欢乐和悲哀太巨大了,巨大得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限度。回到宿舍,我拿起了镜子。镜子里是一张圆圆的、红红的、泪汪汪的娃娃脸。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这张脸前缓缓出现了另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苍白,清丽,深刻,高贵——他的妻子。我把镜子扣在了桌子上。

他叫我韩琳。我忽然发现这名字是好听的,以前我曾那么不喜欢它。琳,多么的俗气平常。他叫“韩琳”。他显然注意到了她渴望他注意到的那一切。她以那一切来显示着她的存在,她的价值。她是多么天真固执啊,可是,她成功了,在他那里。那一年,她十八岁。

魏申申却不认为这是成功。“那算什么!”她说,“你为什么不给他来一个第三者插脚?”我立刻痛心地发觉我选错了谈话对象,或者说选错了谈话题目。懒懒地,我说:“插不上。”“你插了?”“那时还不兴这个。”魏申申看着我笑笑,轻轻地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我把脸扭向了一边。

后来护训队毕业,我被分进了岛里的医院,永远地离开了他,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没写过信,甚至想不起打个电话。打电话原是极容易的事,两个医院有直接的业务联系,可是我没打。这跟道德呀理智呀什么的没有关系,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曾有过不道德不理智的念头,只是没想起来就是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他的存在和他的认可在我心中变成了精神一类的东西,我很骄傲。仿佛自己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百万富翁,了解的人自然会看重,有眼无珠的忽视我丝毫不以为意。我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那世界被知识被书本被未来被自信充实着。唯一令我遗憾的是工作,护士工作,它过于简单、被动,与我渴望的钻研、创造、绞尽脑汁儿的境界差距太大。有一天我们内科护士班得到了一个择优保送的医科大学名额,大家都认为这名额非我莫属,我也这样认为。可最后这名额却归了小姚,一个脸蛋像水蜜桃一样饱满的县城姑娘,见人爱笑,笑得甜汁流溢。得知是她时我简直傻了,一个劲地跟雁南说:“这是怎么回事?她连汉语拼音都不认识。她去不如我去,真的,不骗你!”雁南满脸的怜悯,迟疑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她已打听清楚了,那是我们主任的意思。其实不用打听也应该想到。内科大事小事主任当家,教导员不过是个摆设。可是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主任!为什么?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一口俄语说得唱歌一样,医术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伟,气宇轩昂,因有海外关系才被从军区总院下放了来。他来后不久就对我的才智表示了公开的欣赏,我视他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应永远是拘谨,好比爱极了一样东西反而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不当心损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学习响应着对方的欣赏,深信对方的心智完全能够体会,理解。但显然他更欣赏小姚。小姚哪好?“小姚使主任感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雁南说。并举例说明。有一次雁南来我们护士办公室找我,遇上了主任和小姚。主任问小姚为什么不服从护士长分配去做一件什么事,小姚身子一扭,背对主任小嘴微噘道:“人家不愿意嘛!”主任凝视着小姚甩给他的后脑勺,脸上露出了年轻、温柔、若有所思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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